张万强抬头看时,几盏玻璃灯照得分明,为首的乃是二等侍卫穆里玛、讷谟,披着油衣站在雨地里拦住了去路。张万强忙走上前去,赔笑道:“皇上在文华殿批阅奏章,传魏东亭侍卫至各部调取加急奏章,下雨误了一会儿工夫……”说着,从怀中又取出一卷东西在灯下晃了晃。
“假话!”话犹未了,讷谟喝道,“我就在文华殿当差,怎么没听降旨?”张万强忙道:“皇上晚膳前在养心殿吩咐的,岂敢有假!”穆里玛蛮横地说道:“乾清门没接到放行牌子,谁也不许通行,叫他明儿个再来吧!”
张万强正感为难,魏东亭在旁冷冷道:“皇上召见的是我,当然不必叫你知道。”穆里玛回过头冷冷说道:“一个小小六品侍卫,皇上有何要旨传你?挡了你的驾,明儿我自向皇上请罪。”
“你难当其罪!”魏东亭冷笑道,提高嗓音喝道,“你们谁敢抗旨?张公公,咱们进!”说完一把拉着张万强便要硬闯。
穆里玛大喝一声:“谁敢!”手一挥,十几个侍卫“呼啦”一声散开,站成扇面形向他二人逼近。魏东亭也“噌”地拔出腰刀,摆好架势迎敌。一阵大雨兜头落下,闪电忽地一亮照向这一触即发的阵势。
正骑虎难下,景运门内忽有人喊道:“张万强,你是怎么啦?皇上叫你传魏东亭,你磨蹭什么?”
众人都是一愣,回头看时,却是孙殿臣从雨地里气喘吁吁跑来。似乎没有看见双方正剑拔弩张,拨开人丛一把拉了魏东亭便进去了。穆里玛气急败坏,呵斥讷谟道:“蠢东西,还不快去侍候皇上!”讷谟“喳——”地答应了一声便消失在雨夜之中。
天上的雷响得令人恐怖,闪电时而像蟠螭虬枝,时而如金蛇行空,陡地从云缝后蹿出来,将阴森森的紫禁城照得一片惨白,青砖地上的积水被雨点打起大片大片的水泡儿。哗哗的雨声和不时轰轰作响的霹雳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宇宙间什么都不存在了,真是吓人。
文华殿正门半开,里边烛光闪闪,却不见有许多侍从,只有两排卫士一动不动地站在雨地里。魏东亭踏上丹墀,脱下油衣抖了抖水,解下腰刀一并放在廊下,然后一个扎跪,高声报道:“六品御前侍卫魏东亭觐见圣上!”稍一顿,便听殿内康熙厉声吩咐:“进来!”
魏东亭闪身进殿,按规定觐见的礼节向康熙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然后抬起头来。
康熙端坐受礼,一脸肃穆庄重之色。熊赐履、索额图长跪在旁,也是一语不发,静听康熙皇帝诏谕。
康熙却先不说话,良久方起身在他三人之间踱步,借着烛光打量匍匐在地上的魏东亭。魏东亭衣服全湿透了,紧贴在身上,淋下的水悄然淌在地下,偶尔一个明闪照在身上,正像一只铁铸的蟾蜍。
“魏东亭,朕待你如何?”
听到这话,魏东亭结结实实碰了三个响头答道:“奴才出身包衣贱奴,数世受恩于朝廷,皇上待臣更有天高地厚之恩,奴才虽肝脑涂地,难报万一!”
“朕有为难之事,”康熙吐了一口气又问道,“你愿冒死为朕办差么?”
“愿!”魏东亭忽地挺直身子,斩钉截铁地答道,“奴才生当效忠,死当尽节!”
“好!”康熙与索额图交换了一下眼色又道,“朕深知你。索额图、熊赐履以身家性命保你可以肝胆相托。”魏东亭看了看毫无表情的熊、索二人,叩头答道:“此乃帝心错爱,二位大人的谬荐,只要一息尚存,臣必竭尽驽钝之力,效命圣上!”
康熙回头看了看索额图和熊赐履,二人忙叩首回礼,便回身解下身上佩剑,郑重捧起,说道:“宝刀赠与烈士,愿你不负朕心!”
魏东亭哽咽着答声:“谢恩!”热泪早流下双腮,还欲说话,觉得胸中酸热,堵得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抖着双手,欲接这御赐的宝剑,不料康熙俯身一把挽起他来,亲自将剑佩于他的腰间,一面问道:“你是六品职分?”魏东亭方欲回话,康熙已退回原座,大声道:“记档!魏东亭宿卫侍从有功,着晋为三等御前带刀侍卫,随朕朝会出入宫禁,剑甲不解!”熊赐履、索额图在旁感动得热泪夺眶而出,伏地称庆:“万岁!”早有太监捧出三等侍卫服色翎顶,当场颁赐过了。
康熙也觉眼睛有些潮湿,别过头去,起身步出殿外,在淙淙大雨中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他沉思着:上天的愤怒和咆哮,是在恼怒朕这个“天子”的不肖呢,还是惩戒权臣恶吏的罪孽呢?青州暴民于七之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息下去;吴三桂等汉臣外藩坐拥重兵、煮盐铸铜,其心难测;郑成功父子虎踞台湾不肯归顺;江南遗老一个个硬着脖子立志不食大清之粟……这一个一个的难题几年来压在心头无从排遣。大雨的冲洗,使他渐渐冷静了下来:“伍次友与熊赐履虽然学不同道,却都讲出了朕的心事:心腹之患未除,则肘腋之疾必然为虞,一个措置不当,万乘之君求为一匹夫也不可得。”
一阵骤风吹来,康熙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肩头,忽觉身后有人为他披上风衣,回头一看,竟是鳌拜的从子侍卫讷谟!他心中一惊,问道:“你来做什么?”
讷谟忙后退一步,在雨地打个千儿道:“老大的雨,主子站在外头,小心着凉!”一道闪电忽然划过,康熙看得分明,讷谟竟是手按腰刀回话,心中猛地一悸,忙道:“你退下吧,朕进殿就是。”回首时,魏东亭早雄赳赳侍立在身后了。讷谟诺诺连声地退了下去。
康熙走进殿来,掏出怀中金表看了看,已是戌末亥初时分,方才的情景,颇使他惊悸不安,但脸上却毫不带出,见几个人都还跪着,摆摆手吩咐道:“魏东亭,朕委你办的差,你们可至索额图府中计议,宫中不是什么好地方。”便叫人起驾回宫。魏东亭还欲护送,康熙大声说道:“由孙殿臣带一哨亲兵侍候着,你们去吧!”忽然一道急闪,将殿内外照得通明如昼,几乎在同时,便是一声炸雷。一切又恢复了原状,只有刷刷的大雨,敲打着寂静的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