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陈潢侍妹秉烛达旦 阿秀认娘心堕情网

陈潢一边跟着高士奇向外走,一边笑道:“澹人兄性子一点没改,有钱就花光,没了再钻营——你要当了宰相,天下可怎么得了?”高士奇回头看看,见一个女叫花子满脸污垢,一身臭味跟了出来,啐了一口说道:“去去!”陈潢却从身上摸了十几个铜子儿递了过去。二人目光一碰,陈潢微微诧异地一怔,那女丐忙低头掩一下衣襟去了。陈潢因问道:“这个女子是此地人么?”

“谁知道她!”高士奇又吐了一口唾沫,“是个哑巴!臭得邪乎,一点色相也没——你问她做什么?”

陈潢沉吟良久方道:“这人很像我三年前买的一个人——当时陕西叛乱,我恰好在甘南考察泾河,军中缺饷,从蒙古难民中掠来女子,装进麻袋,二两银子一个。我身边缺一个侍妾,就也挑了一个,却是极标致的……”“标致!哈哈哈……”高士奇大笑道,“这样的叫花子叫‘标致’,真个唐突西施,刻画无盐了——后来呢?”陈潢沉默了一下,说道:“买来当夜就逃走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也许嫌我长得丑?”

“你是着了魔了!”高士奇哑然失笑道,“管她那些账做什么?难得今日他乡遇故知,今晚该高兴痛饮一场了!”说着便扯了陈潢回到韩家,半个主子似的要了一桌席面,一直吃到黄昏。韩刘氏却也甚爱陈潢为人忠厚爽朗,再三挽留。陈潢却坚辞要回黄粱梦店里收拾行李,自辞了去。

陈潢回了下处,酒沉了,再也睡不着,白日见到的女丐的影子总在眼前萦绕。听着起了更,便披衣出来,对老板说“出去散散步”。此时星汉高远、天街人静,月亮线儿似的高悬中空,远处滏阳河长久不息地发出微微啸声。他漫步踱至庙门口,忽然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我这是想做什么?这黑的天,去会一个年轻女叫花子……”

正待回步,却见大庙前旗杆对面戏台旁,傍水台阶上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陈潢不禁诧异:这么晚了又这么冷,是谁在那边?他向前凑了两步,听那人细声吟道:

柳条金嫩不胜鸦,青粉墙东道韫家。

燕子不来春寂寞,小潭和风梦梨花。……

陈潢抚着庙前拂荡的柳枝,不禁痴了,却听那人曼声又吟:

松影侵坛琳观静,桃花流水石榭寒。

东风吹过双蝴蝶,人倚危楼第几栏?

屈曲阑干月半窥,菱花香淡水漪涟。

宵来一夜昭君梦,付于断亭颓垣边。

此时已听清是个女子在吟诗,估量身材,隐约是那女丐了。陈潢听她词调凄婉,暗暗思忖:其身世若无极深悲苦,其学识若无精深造诣,断不能发此感叹。陈潢的心中升起一种说不清是怜悯、是爱慕的感情。想着,竟不自禁地大声说道:“好!你不是哑子么?竟能吟出如此清音妙语!”

那女子听到人声,机警地转身一踅,向水榭子西边大坟园子倏然而去,朦胧的月光下,纤细的身材更显得飘忽不定。陈潢见她装鬼,不禁暗笑,大踏步地跟了上去。那女子听见他脚步橐橐跟了上来,越发走得迅疾,忽左忽右、忽隐忽现,在坟间荆丛中一闪,早没了踪影。

陈潢站住了脚步,左右审视周围,此时流云飞渡,月影惨淡,黑森森的松柏发出低沉的涛声,白杨青枫树叶子一片山响,活像一群人在暗中拍手欢笑。陈潢正没理会处,乍然听见身背后,“啾——”地一声凄厉怪啸。回头一看,对面一个女鬼,生绢抹额、披发飘飘、双手高举,脸上非但没有血色,并连耳目口鼻一概不见,只白森森的模糊一片!饶陈潢胆大如斗,也觉身上毛发森森。但陈潢的胆量是自幼在险风恶浪中历练而来,自十六岁开始独自察考江源河道,在废庙破观、荒山野坟中过夜是常事,也曾几次和装鬼盗墓的贼人相遇。一阵慌乱过后,他很快就定下神来,点头叹道:“你何必如此?我若没胆子,就不敢追你——把脸上的白手帕取下来吧!”

“你是谁?”那女人问道,“为什么追我?”

“你倒先问我!”陈潢笑道,“你是谁?是不是西域人,曾被乱兵发卖过的?”

听了这话,那女子默然无声,慢慢取下脸上蒙的白绢。千真万确,正是白天在黄粱梦镇上讨饭的女叫花子。此时近在咫尺,陈潢仔细打量,星光下虽看不分明,但她脸上已毫无泥垢,细长的脖项上是一张明洁端丽的面孔,只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一种似玫瑰非玫瑰、似香橼非香橼的处女气息幽幽散发开来。她理了一下散发,没有回答陈潢的问话,只解嘲地笑笑,说道:“你真是勇敢的人,以前有几个恶少年都被我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