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儿痴长七十四岁了。”老头子郑重地答道,“打从前明神宗爷时,就跟着祖公公看戏,那奸臣一个个都是粉白大脸,蜂目蝎鼻,或者獐头鼠目,不成个模样。这几位都是天庭饱满地颏方圆的福相,红光满面的,哪里会是奸臣?”
一语未终,舱中众人已是哄堂大笑。一个个躬腰曲背抚椅捶胸,连若芷也“噗嗤”一声红着脸别转了偷笑。高士奇这才明白:几个老儿面上邋遢,心里并不糊涂。康熙笑得捧着肚子,说道:“说得好,笑死朕了——高士奇写信告诉熊赐履,说朕笑得不得了,好开心……”
良久,康熙方转脸问若芷:“你是洪承畴的孙女?”若芷忙低头答道:“是……”康熙目光闪烁了一下,叹息一声又问:“你家不是在金陵么?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回万岁的话。”若芷眼圈一红,忙忍住了,含泪说道:“家原在南京莫愁湖边,只是十年前就败落了。因……因官家征用宅地,都星散了。我爹病死后,我随娘讨饭离开金陵。不想这儿的人也认出我们是洪家的人。这里头的苦楚也一言难尽……”说着竟自呜咽起来。
其实若芷已将实情讲明了:洪承畴在汉人里头没人缘,树倒猢狲散,无人不来作践,宅地也被强征了修行宫。追起根来,朝廷原也没拿他当人。康熙沉思了一下说道:“墙倒众人推,世态炎凉也是人之常情。朕修《贰臣传》是为警戒后世,并不要难为前明做过官的臣子。洪亨九不同吴三桂,并没有报效李自成,于本朝有功无过,这样待一个宦族,有点过分了吧?”说着目光一闪,盯了几个乡绅一眼,又道,“大清江山得自李自成手,洪某引天兵入关替明复仇,也算不上是前明叛臣——你们说是不是?”
“皇上说的极是!”一个乡绅忙躬身答道,“小老儿们不明此理,一向有失照应,求皇上治罪。”
“知道就好,朕的意思待人处事要讲究忠恕之道。这个若芷忍辱侍母,朕看是个孝女。”康熙一边说一边想,转脸问明珠道,“洪氏族中还有谁在做官?”明珠忙道:“承畴四公子洪士钦原任太常寺少卿。康熙七年,江南巡抚叶平秋劾他丁忧居丧不哀,夺官闲散在家。”“什么居丧不哀!”康熙冷笑道,“欺侮人嘛。你发文吏部,洪士钦着即复职。”高士奇在旁笑道:“若芷,你是很有烈性的。也得想破一点——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什么时候不是这样子!何必动不动就寻短见?”
康熙沉吟片刻,又问:“若芷,你许了人家不曾?”
“没有……”若芷腾地红了脸。
康熙转脸问明珠:“记得你有两个孩子,多大岁数了?”明珠一听便知其意,正要回答,高士奇将手一拍,笑道:“妙!奴才正要做个媒呢,主子却先说了,纳兰性德和她还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康熙跷起腿来,点头笑道:“就是这样。性德这孩子朕瞧着很好,又有才学,叫他补进侍卫里来吧!”
儿子进位为“侍卫”,又是天子指婚,哪里巴望得这样好事?明珠喜得合不拢嘴,说道:“奴才大儿子揆叙前年蒙恩进为侍卫,奴才自己也是侍卫,如今一家儿都是主子的侍卫了——又蒙赐婚,奴才是双喜临门了!”因解下腰间镶金玉坠儿递给若芷道,“这个权作聘礼,孩子你收着。明日我就派人送你母女进京安置。”
当下又说了移时,康熙方叫众人散了,听说各商船已经回避,命武丹派人带船队从水路至宿迁等候,自要陆路而行。因思晚间还要幸韩刘氏家,吩咐靳辅自去办事。这才躺下休息——他也真有些乏了。
靳辅沿着搭板下船,索额图跟着出了舱,因见天色尚未到申时,紧走几步赶了上来,拍了拍靳辅肩头问道:“韩刘氏儿子的家在哪里,你知道吗?”靳辅素知此人对自己没有好感,却也招惹不起,忙笑道:“原先也不知道,去年和陈潢来这里勘查地势,遇见了韩春和。他在骆马镇西挨湖边开着个茂生货栈,专一做瓷器、茶叶兑换买卖,和虎臣他们海关也常走动,听说已在内务府注了皇商……”索额图笑道:“我又不是盘查你,说这么细做什么?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回船上换件便衣,咱们一块儿到他家走走——皇上晚间要去他家做客呢!”靳辅听了一怔,又想他必定是先去韩家打前站,笑着点点头,自在岸边柳阴下等候。一时索额图返回来,就便儿乘着靳辅的双人官轿迤逦前来。
韩春和的茂生货栈西临骆马湖,东接黄河沿,坐南面北处在骆马镇的东南角,三面临水,出门就是码头,十分便利。沿街一座垂花砖门,一带粉墙向西又有个大车门,里边是存货仓库。远远望去,院里兀立一座石楼,大概是作避盗用的。靳辅远远望去,笑着对索额图指点道:“那就是了。这韩春和的精明比他娘也不差什么,生意做得旺炭儿似的,还修了座避盗楼!”索额图似乎有心事,点了点头,笑道:“往日八个人抬你一个,今儿皇上在这儿,四个人抬咱们两个。既到了,就早点下来,省得叫这些狗才心里叫撞天屈骂人。”说着脚一顿,那轿立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