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敬孔子皇帝行大礼 闻噩耗苏姑谈遗恨

原来为这个!康熙松开了阿秀,长长吁了一口气,叹道:“若是去,怎么会不带你?只是如今去不成啊!”看着阿秀诧异的目光,康熙徐徐说道,“这件事你也不用伤心,朕心里自有主张。你也知道葛尔丹十分强悍,不能仓猝行事。老佛爷昨儿看了苏麻喇姑,晚膳也没好生用,太医说是停了食不得克化,朕得去瞧瞧。苏麻喇姑这次犯病来势不轻,你们相好一场,也该去探望探望。唉,回北京这几日过得真不顺当,宫里宫外七事八事,朕心里也烦哪……”说罢,又叮嘱了许多话方起身去了。

苏麻喇姑生病的事阿秀昨天已听说了,因她怀有身孕,太皇太后命人传话过来,说病得不相干,怕病人房里不干净,冲撞了胎气,因命怀孕的阿秀和定妃万琉哈氏都不必过去。如今听康熙口气,竟是病得不轻。阿秀送走康熙,即刻命人备轿去看望苏麻喇姑。刚过储秀宫垂花门,见高士奇迎面走来,便住轿问道:“你是给大师瞧病去了?到底病得怎样?”

“是贵主儿啊!”高士奇打了个千儿请了安,皱眉沉吟道,“我原是奉旨进来给老佛爷看脉的,倒不想苏大师一病至此,看来……”话到此处打住,他本想说看来有人将伍次友去世的消息泄露出去;想想并无凭据,便咽住了,只说:“我当初说过大师乃是灯干油尽之症,看来时候到了!这不是人力能为的,也只好是这样儿了。”阿秀点点头,又问:“瞧过老佛爷了?”“还没呢,”高士奇答道,“我奉旨去斋戒宫,那里人说老佛爷回了慈宁宫,就又赶回来。”

阿秀看看左右无人,嗫嚅了一下方道:“这次随驾南巡,走的水路还是旱路,河工听说修得不错?”高士奇一听便知这是问陈潢,他不敢沿着这个话题多说,因笑道:“河工修得很好,都是靳辅用人得当,一个保本上来,不少人要升官呢!——贵主儿是去看苏大师么?惠主儿和宜主儿、良主儿,都在那儿呢!”因见阿秀无话,垂手一礼自去了。

阿秀进了钟粹宫小佛堂,恰逢惠妃纳兰氏和宜妃郭络罗氏、良妃卫氏从里头辞出来,四个人便都窝着花盆底见礼。良妃卫氏是罪奴出身,身份微贱,见人极少说话,向阿秀行了礼便默默退至一边,郭络罗氏却是正黄旗旗主格格,身份高贵,入宫六年连生三子,不大搭理人,只干笑一声,扬着脸风摆杨柳般去了。只惠妃和哥哥明珠一样玲珑剔透,含笑过来妹妹长妹妹短拉着手说了好一阵淡话,才和良妃一路去了。阿秀知道宜妃和纳兰氏过从密切,虽一冷一热,骨子里都瞧不起她这没娘家的格格。但这两个人,一个是满洲铁帽子王的娇女,一个是显赫的辅政大臣的堂妹,明知是招惹不起,心里虽寒,面上却不敢带出来,在日头下怔了好一会儿才自挑帘进了佛堂。

苏麻喇姑半躺在榻上,蓬松的苍发只松松挽了一下,从玄色大迎枕上直垂下来,大热的天,盖着夹被,仍仿佛不胜其寒似的瑟瑟发抖。但精神看上去还好,苍白的面孔虽然毫无血色,脸上仍带着微笑,见阿秀进来,忽闪着明亮的眼睛,气息微弱地说道:“坐吧,挨着我近点,好说话。”阿秀听着这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禁打了个寒颤,挨着苏麻喇姑坐了,温声说道:“大师到底怎么样?好歹也体恤着点自己……”说着便觉眼眶儿发潮。

“好妹妹,”苏麻喇姑伸出手来,抚着阿秀的背,眼睛望着佛堂顶的藻井说道,“大限到了,怕是挨不了几日,多谢你惦记着还来看我……”

阿秀拭泪替她掖掖被角,说道:“别这样说,这只是一时之灾,高士奇说不相干。灾星过后,你还去我那讲佛经,我爱听着呢!”苏麻喇姑叹息一声,说道:“我一生造孽太多,薄命是自找的。这十几年反躬自省,才知道我本就不该来这人间,更不合做了满人进宫。如今归真返璞,这个话竟只能对你和四格格讲讲!”

“嗯,我听着哩……”阿秀哽咽着道,“你得把心放宽些,这病不就是咳嗽么?真的是不要紧的。”

苏麻喇姑摇摇头,缓缓说道:“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你初入宫,我曾劝主子放你出去,如今你既然有了……这话只当罢论。只是你得留心,这里头十几个嫔妃,好心的少。有的明面儿上好,心里使劲,有的不哼不哈,独自打主意,都在替自己儿子作打算——你明白么?入宫已是进了牢坑,你若生了儿子,跟着闹起家务,像你这样势单力薄的,只能当馅儿叫人吃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好歹记着,安分躲在一边是上策……”说着,突然“吭吭”地咳嗽起来,将一口带着血的痰吐在了漱盂里,阿秀忙替她收拾着,抽泣道:“大师……别说了,我已经明白了。平日你虽不说,我知道你心里待我好,我也是苦命人,我知道你的心!”“我六岁就进了宫,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下一辈子不再来了。”苏麻喇姑说着,闭目养了半日神,忽然睁开眼说道:“有一次我到翊坤宫,听你弹箜篌,真好听,就像回了老家。我家不知在满洲什么地方,反正离着草原不远,你弹得真好……可惜我这里没有箜篌……”

阿秀听她这样说,心都要碎了,因见橱上放着古琴,便起身取下来,拂了浮尘,见那君弦中间断了,拳曲着,心里一动,想起自己扯断了弦的箜篌。一边按弦,一边含泪笑道:“大师既喜欢听,我就给你奏一曲。”她调了调宫商,轻轻一抹,右手高挑,清泠的琴声叮叮咚咚破空而出,却不是什么《平沙落雁》、《夜深沉》,却是数年前在丛冢弹过的《奈何桥》。只口中不敢吟诵词句,心领意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