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首了,纪昀忙走笔疾书。乾隆又吟:
焚膏继晷时,殚精竭方寸。
湘竹亮清节,焦桐舒琴韵。
“这是第二首。”乾隆一笑说道,又诵第三首:
嘉尔事三朝,台辅四十春。
股肱莫言老,期颐慰朕心。
他话音落,纪昀已经住笔,用口吹了吹,双手捧给乾隆。乾隆审视一遍,在炕桌上平摊了,索过笔,在敬空纸边写了一行字:
乾隆亲制谨赐张勤宣三等伯
押了“圆明居士”随身小玺,满意地说道:“很好。叫王耻这会子就送过去——你们觉得怎样?”
三个人都是聆听的,尽自乾隆诵得铿锵劲节声如金石,细忖韵味,无论如何都是下乘之作,哪里说得上好?但皇帝自说“很好”,只好随声附和。刘统勋道:“臣不会作诗,但听人念的多了。汉乐府十九首所谓‘徘徊蹊路侧,悢悢不能辞’,觉得皇上的诗似乎还要强些。”纪昀笑道:“皇上的诗清雅堂正,如对佳肴美酒,韵正味醇,情深词茂,琅琅似精金美玉。纪昀几时能学到皇上一成,也就不枉了做一场翰林文士了!”傅恒生怕纪昀将好话说完了,忙也接口称颂:“不但清雅,而且是典雅堂皇,正气磅礴之中又寓着春风拂心。奴才偶尔也涂鸦几首,比起来就觉得轻浮佻脱……”
他们都是一肚子腹非,可这念头既不敢想更不能说,七嘴八舌挖空心思捧场,把乾隆的诗说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好似李白再世杜甫重生。乾隆尽知这是奉迎,素来却也为自己的诗自雄,因笑道:“大家说得言过其实了。朕自己心中有数。歌诗合为事而作,朕万几宸翰勤政之余写一写,聊为自娱而已。傅恒——现在说正经差使——纪昀也坐过这边,虽和你的差使干系不大,从根子上说也没有两样。”
纪昀原在隔栅子旁侍立,忙答应一声“是”,坐了傅恒下首。乾隆升炕盘膝坐下,神情已变得肃穆庄重,叹息一声说道,“说到政务,就没有那么松快了。朕昨晚一夜也不曾好睡。想来想去,金川之战怕是败得比朕想的还要惨……”说到这里,他顿住了,端茶啜了一口,像噙着一口苦药,皱眉说道:“娄山关总兵有密折,他拿住了几十个抢劫粮库的贼,一问,都是金川被打散的败兵……没想到莎罗奔一个小小土司竟如此难弄!——傅恒,你心里要有个数。预备去金川掌管军务。朕原想让阿桂去的,前头已经派了庆复、讷亲,阿桂资望相差太远,怕镇不住。调来军机处行走,且为朕参谋咨询吧!”
“皇上圣明!”傅恒不知怎的,忽然心头一阵伤感,在杌子上一躬身说道:“奴才没有接到奏报王师败绩的正式折子,但金辉、勒敏和李侍尧都来了信。说法不一,败得很惨似乎无疑。奴才已经屡次请旨出征金川,反复思虑,君父有忧臣子不解,即非忠臣;只要主上下旨,奴才立刻前赴杀敌,现在奴才是枕戈待命——奴才不想立军令状,主子给奴才调兵之权,调岳钟麒为副,一年为期,送一颗人头回北京,不是莎罗奔的,便是奴才项上这颗!”他说着,抖着手从袖中抽出那三封信,躬着身子双手呈上,声音中哽咽不能自控。“奴才读这些信,心中真是悲苦难言。讷亲欺君的事如若坐实,是社稷之耻、君父之辱,奴才是他朋友,也觉羞颜难当!”
他语言颤抖、容色惨淡,竟是如泣如诉,饶是刘统勋心如铁石,纪昀乐天诙谐,也都听得心中起栗,又不知信中都写了些什么,都睁大了眼,痴呆地看着乾隆。
大约因为有预感,心里有准备,乾隆的神态比昨日镇静得多,只是面色有点苍白。看信却是看得十分认真,也是将三封信并排摊开,参照比较着读。三个人在旁正襟危坐,却不敢看他,都把目光凝瞩在御座后边的条幅字画上。偌大养心殿,静得只能听见殿角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傅恒觉得自己的心缩得紧紧的,连气也透不出来,偷瞟一眼乾隆,却见乾隆皱眉沉思,不像是雷霆大怒即将发作的模样,遂悄悄换了一口气,却见王耻步履橐橐回来缴旨,抑着公鸭嗓子躬身说道:“主子,赐张廷玉的诗已经送去。张廷玉的二儿子张若澄随奴才进来谢恩。还有派去奉天的军机大臣汪由敦也奉旨回来了,递牌子请见呢!”
“不见!”
乾隆脱口说道。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失望、沮丧和愤怒,几乎同时就改变了主意,咬着牙强笑道:“汪由敦才上任不久,他是军机大臣,该进来一处议议的——叫张若澄也一并进来吧。”他把信折叠起,想了想,提起朱笔在上面一封批一行小字“以下三封函已经御览,仍交傅恒存”递给傅恒,说道:“本来经朕看过要缴皇史宬的。且存你那里吧,可以参酌军务……”因见汪由敦和张若澄进来便不言声,待二人行过礼,问道:“由敦,一路辛苦了,身子骨儿还挺得来?”
“臣犬马之躯,何敢当圣躬垂问。”汪由敦忙笑道,“奉天将军康克己、提督张勇,还有驻奉天的简亲王喇拨、果亲王诚诺、东亲王永信、睿亲王都罗送臣到十里亭。托臣代为请安,另送方物贡献求臣代转——这是他们的请安折子和贡单,请皇上过目。”说着,将一沓黄绫封面的折本捧递上去。
乾隆“嗯”了一声,抚了抚那些折本,说道:“故宫修缮差使办得好,皇陵培土植树,周围的护墙也都起来了,康克己和张勇前几日都有折子进来,着实夸奖你勤谨廉重,耐烦不畏苦,他们底下私嘱你的,还有什么话说?”汪由敦道:“几位王爷只是仰谢天恩,没有别的话。张勇私下里跟臣说,东北没有野战。罗刹国在外兴安岭偷猎偷人参,康克己派了一营兵就赶走了他们。他心里有点发急,说两代父子受恩,厮杀汉不打仗,没法图报。叫臣看金川战事用不用着他,得便儿跟皇上撞撞木钟。”乾隆问道:“张勇是张玉祥的小儿子吧?”
“回皇上,他排行第四,下面还有个弟弟。”
“张玉祥怎么样?还能走动不能?”
“他已经快九十岁了,还能骑马,就是口碎,一说就是一两个时辰,插话都插不上。夸他的马、夸自己的身子骨儿,骂儿子们不中用……”
傅恒是见过这位功高勋重的老将军的,想着他须发雪白,指手画脚咄咄而言的样子,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忙又敛了。却听乾隆说道:“盛京是我朝龙兴之地,又近罗刹国。朕历来十分留意的,最怕中原奢靡风气染了那里。看来尚武精进的志气还是没有磨倒。想撞木钟出战的将军,中原连一个也没有——你是专管盛京营务军事的军机大臣,写信告诉张勇,叫他着意练兵,国家有的是用他的地方。你坐下——若澄,你是代父进来谢恩的?”
“是!”
张若澄不防话题陡然转到自己这边。略一怔,忙叩头道:“皇上赐诗嘉慰老臣。张廷玉率阖府老小望阙叩谢隆恩,遣不肖代父给万岁爷叩头。”
“他精神还好吗?回去进餐了没有?”
“家父见过主子,精神颇好,午饭比平日还略多吃了点。和子弟辈说,主上优渥隆眷之恩,都靠着儿孙辈努力报效了!”张若澄说完,又复连连叩头。乾隆漫不经心地听着,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案上画着什么字,不冷不热说道:“张廷玉和张玉祥一样,都是圣祖爷手里使出来的。廷玉没有野战功劳,能封到伯爵,很不容易的。当初世宗爷封他,朕还小,在旁边学习听政。隆科多说文臣封爵无例可循,世宗爷挡了回去,说:‘张良也没有野战功劳。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张廷玉公忠勤能,佐朕敦文教化,功劳不可泯没。’这话至今言犹在耳呐——你且跪安吧,好好侍奉他,叫他也好生自珍保重……”
张若澄退出去了。几个臣子都还在咀嚼乾隆这番话,一句一句地听,都是温馨和熙的抚慰,但串连到一处,都觉得其意深不可测。他们都是千选万挑出来的人中英杰,天分极高城府又都格外深。品味着这种冷峻的警告,都打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只汪由敦不知前后首尾,又耐不住岑寂,在杌子上躬身笑道:“张廷玉真是有福,际会圣主盛朝协理政务几十年,善始荣终。臣在奉天就见到重申张廷玉配享太庙的谕旨,心里感奋得不得了。臣是个武将出身,得蒙拔擢跟了圣明主子,也要努力有为——”说到这里,突然觉得傅恒暗地拉了一下自己衣角,他也是机警过人的人,略一顿,已是改了口气,“也要作一个张玉祥、张廷玉这样的臣子!”纪昀、刘统勋先听着,都暗自为汪由敦担心,听他突然夹进去一个“张玉祥”,驴唇不对马嘴地收住,都觉意外。看看乾隆,并没有不豫之色,才都略觉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