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最讲究什么?打开《二十四史》看,无论春秋大义,抑或信史直述,其实讲得最扎实的只有两个字:“礼”、“孝”。由此发端衍化出来的崇拜情结,各个时代叫法版本不同。到了清代,中国社会风景最茂的时候,叫作“敬天法祖”。这是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内核。平常时节只是在言语生活行为中“体现”。到过年,也正是劳累一年“该歇歇气儿”时,农业国,这时是全民都有点空闲时间的,于是便张忙这事。
打开《红楼梦》来看,贾府里说到的最热闹的事,不是宝玉、黛玉等一团团的“恋爱雾”,也不是飞短流长的各种人事演绎,元旦祭祀是贾府内部最郑重最繁复的社会活动。其实何止贾府?贾府如是动作,与之同时,普天下的人都在动。我们现在是“二十三,送灶王爷上天”——阴历二十三,全民进入“年时”。
二十三送灶王爷上天,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灶鸡,二十八把面发(蒸馒头),二十九灌(买)黄酒,三十(儿)捏鼻儿(包饺子),初一(儿)拱揖……什么,不用政府下令,全民都一致。就是白痴,怎么过年?“傻子过年看隔壁”——我傻,瞧人家包饺子,我也包。过年时所有的傻子都会聪明得如同正常人。
我有一本《清嘉录》,里头有专写腊月正月的过法的。其实,真正的情况是,入腊月,忙年就开始:跳灶王、跳钟馗、吃腊八粥、做年糕、制冷肉、送皇历、叫火烛(乞丐们每夜打梆子喊“小心火烛”)、打尘埃、过年(放鞭炮送诸神)、蒸盘龙馒头……一天有一天的事,都是规定好了的“口令”。
正规的进入“年”,却比我们今天迟了一天,是腊月二十四,叫“念四夜送灶”。
过年的国家,不止我们。一些东南亚国家几乎与大陆是“同步进行”的。我住在南阳,每到年二十三夜十二点,满城的爆竹会响得像暴雨一样。近处的“嘣”“啪”震耳欲聋,远处的不分个儿,有点像开锅的稀粥。这个时候,我常常到阳台上去看,呀!到处都在闪烁着爆竹起火,二踢脚、地老鼠、小焰火,明灭不定中伴着清脆或沉郁的爆响。有时下雪,那就更好看,硝烟中闪着光,雪片被染成五彩缤纷在硝烟中荡漾,夹着密不透风的响声……那是什么景观?你来看看才知道,二月河用笔跟你说不明白,拍照片不行,录音也不行,录像摄像呢?恐怕都不行,气氛是没法“表达”的。
城里人现在简单,在这样的“气氛”下全家吃点、喝点,打开电视“看点”什么,乡里人怕还要祭灶。胖乎乎的灶君夫妇,两旁贴着对联“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香烟缭绕中人天欢喜。
《清嘉录》里头说的,就更热闹,那是“二十四日”:
……比户以胶牙饧祀之,俗称糖元宝,又以米粉裹豆沙馅为饵,名曰“谢灶团”,祭时妇女不得预。先期僧尼分贻,檀越灶经,至是填写姓氏,焚化穰灾……穿竹筋作杠,为灶神之签,升神上天,焚送门神,火光如昼……
太繁复了,这还不到五分之一的“工作”,清人杨秉桂有诗:
残腊匆匆一年又,门丞贴旧须眉皱。
祀灶人家好语多,烛影草堂红善富。
清人那时似乎没有我们今天人说的“二十四扫房子”这些口令。接下来的年事令人愈来愈眼花缭乱:灯桂、挂锭、买冬青柏枝、喝口数粥(赤豆杂米粥,食之可免“罪过”)、接玉皇、烧松盆、照田财、送年盘、存年物、过年市——就是亲友来往,送东西,备年货,火爆喜庆气氛充满人间世。佛天人物似乎都亢奋起来了。到除夕这一天,新门神贴出去,一切正常的社会业务全部停止。比如说:做生意、谈事儿、讨债要账——这样惹人烦的事,对不起,你不能进门了,有话过罢年再说!
除夕夜,合家团聚、举宴,这一条“规矩”,我们至今仍旧坚持执行着。这一夜是一个家族一年之中最欢乐、最郑重、最富足、最……什么呢?最和谐温馨的一夜。家中多少事都放下。为了多享受一些这样的“幸福时刻”,形成的规矩叫“守岁”,也有叫“熬年”的。一家人围炉团坐,说喜庆话,说福禄,说丰收,说祖上之德,说丰年有余,说到后半夜,小孩子熬不住,睡在大人怀里,大人们撑着眼皮搭讪着还在说。这天晚上吃饺子,北方家家如此。
我的姑姑说:“年岁夜的饺子大家包,但你奶奶要一个一个仔细看。(往锅里)下饺子,只有你奶奶看锅。这图的吉利,一个饺子也不能煮破的。”饺子皮不够,不能说“皮儿少了”,要喊“馅儿多了”。馅儿少了也不能说,要喊“皮儿多了”!我们如今是锅一开,笊篱一捞,合家就吃。但昔时的吃法,头一碗捞出来,必定是恭恭敬敬供到祖宗牌位前,满供桌的供享呀!各色点心、油炸面食、冷肉……都是平时根本吃不到的,琳琅满目供在桌上。老爷子带全家老小“给祖上磕头”,上供上香,礼敬如生,循循下退。然后是后辈子孙给健在的老爷子、老太太磕头,领压岁钱。这些事毕,才能开怀痛吃、痛饮。我父亲说过他幼时偷吃供享的轶事——那盘点心太诱惑他了,他偷吃了两块,把余下的重新码齐了,躲出去。等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再过去偷吃两块……后来,见重新码盘子也掩不住“偷吃”的事儿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满盘点心吃了个精光……爷爷倒也没有责罚他。关于这一夜,清代周宗泰《姑苏竹枝词》云:
妻孥一室话团圆,鱼肉瓜茄杂果盘。
下箸频教听谶语,家家家里阖家欢。
这年夜是诸神降临时,说什么就会应什么,人说话都托着舌头,稍不吉利的一句也不说。
还有一项颇有意思的活动,今天已经失传,那就是“镜听”。这件事从祭灶开始到正月十五,几乎每家都做,预卜来年家庭形势——早晨起来绝早,怀里揣面镜子,到祖宗牌前念念有词“并光娄俪,终逢协吉”。然后出门,听见外人说的第一句话,比如说“您好”、“您吉祥”——得,这就是你一年的兆头。这件事我在写《康熙大帝》时移植了进去,写明珠用镜听卜算考试功名的事。再接下来的年事,行春、打春、耕春、拜牌、接喜神、上年坟、小年朝、接路头、看参星、斋天、走之桥、放烟火——到闹元宵,一连三天闹,轰轰烈烈的年事告结。
三年前我到马来西亚,听当地华人说:“我们这里过圣诞,也过年、过元旦。”祭天地、祀祖宗的活动仍旧热闹红火。我在大陆看我们自己过年,也伴着圣诞和元旦,随着浓重年节硝烟的弥漫,东方的神和西方的神在天上握手,东西方文明也在糅合,快乐而庄重的钟声交织着、撞击着,会给普天下送来丙戌年的春天。
中国人最讲究什么?打开《二十四史》看,无论春秋大义,抑或信史直述,其实讲得最扎实的只有两个字:“礼”、“孝”。由此发端衍化出来的崇拜情结,各个时代叫法版本不同。到了清代,中国社会风景最茂的时候,叫作“敬天法祖”。这是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内核。平常时节只是在言语生活行为中“体现”。到过年,也正是劳累一年“该歇歇气儿”时,农业国,这时是全民都有点空闲时间的,于是便张忙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