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老牛舐犊父子情深 少年盛壮图报重恩

刘统勋不说“处分”,说“事”,裴兴仁靳文魁大觉意外,不约而同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刘统勋。

“我查阅了你们两个吏部的考功档。”刘统勋叹息一声说道,“裴兴仁在淮阴任上,率民工护堤,决溃后带三百营兵,亲自下水堵决口,保住了十三个乡不遭洪水淹没。淮阴人听说你出事,万人联名折递北京保你。还有,在江宁兴修水利,植桑二十顷,口碑也还好。靳文魁行伍出身,西海一战带二十骑踹了罗布藏丹增三个营,因年羹尧败坏出事,没有叙功。跟岳钟麒鱼卡之战身受七创死战不退,保功在案的……”他没有说完,裴靳二人都已听得涕泗滂沱声哽气咽,抱头坐着浑身战栗抽搐,直要放声儿。裴兴仁用手捶着头,哽着声泣道:“我是枉读了圣贤诗书……老中堂您别说了。我自己败坏了自己,这罪有什么可逭的?……”靳文魁满脸是泪,也是哽咽不能成声:“请朝廷还叫我充军去,我有武艺,还能出一把力……”

刘统勋也不胜慨叹,说道:“说是水至清无鱼,这也忒浑浊了些。官场浑浊到这一步,实在远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也不能特特地责备你们独清。念及你们昔日劳绩,行为卑污但不全为了中饱私囊,与贪污纳贿终究有别,阿桂中堂有信,请从轻处分,岳钟麒也保了靳文魁。酌情再三,这么一直拘押下去也不是事儿,我请旨将你们革职留任,皇上说‘他们在扬州名声败坏,已经无法留任’,派你们到军中,到傅中堂麾下效力,你们怎么想?”

“愿意!”二人几乎同时说道。因话里夹着乾隆旨意,忙都离位叩头。裴兴仁道:“这是皇上如天浩荡之恩,臣敢不勉力效命以赎前愆!”

刘统勋掏出怀表看了看,已是将近子时二刻,因惦记着刘墉还在堂房等候,便站起身来,说道:“要嘱咐的话太多,得从三字经给你们起讲!归拢起来,洗雪耻辱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功劳,立功再立功,加上第二,就是时间。从兹之后一直立功建业,人们才能把你们的丢人现眼的尴尬事看淡了,渐渐忘去了——到四川傅中堂必定还有一番教训,你们听他的就是了——我已经下条子发还你们财产,回去安顿一下家属,三天之后启程——去吧!”二人一迭连声答应着起身辞去。刘统勋送至书房门口便住了脚,因见刘墉站在门外冬青树下,便问:“你怎么不在上房等候?”

“父亲在这边忙碌,儿子在上房闲坐着不安。”刘墉说道,“再说,那几位太监侍奉得忒殷勤,儿子也消受不得。”

刘统勋看了狗娘养的一眼,不禁一个莞尔。他本意也心疼儿子劳乏,让他休歇一下,谁知爷两个都是不会享受的。因道:“回去坐着说差使太气闷了,陪我一道儿散步走走吧。”说着移步出来,因见西院月洞门口挂着一盏米黄西瓜灯门外雪景绰约,是座小花园,便踱了过去,刘墉紧随父亲,在侧畔照应,狗娘养的只遥遥尾随他们爷两个后头跟着听招呼。

已经不记得有多长时间,父子两个能这样清夜游悠闲适逍遥地一道相处了。他们既是父子,又是上下司,一个极品大员,一个司道小吏,按官场制度原本应是回避的,但乾隆特殊信任,免了这一层。父子同部,办的又是同一差使,偏两个人都是自觉受恩深重,拼着鞠躬尽瘁为朝廷奔走效劳的。自离北京,同负乾隆巡幸扈从安全责任,密弥相处,比在家中见面说话时辰还多,却从来语不涉私,说是父子,毋宁说更像上下公事往来。此刻,满天的莲花云像一幅彩绘画图,一轮亏蚀了少半的月亮在云中缓慢穿度,将花园亭子、修竹茂林和塘边厚厚的残雪镀了一抹水银似的光。静极了的子夜更深,一丝风也没有。池塘里的水是深黝的藏蓝色,曲曲折折的卵石小径是青白色,高低错落的房舍在凄迷朦胧的夜色中隐显不定,给人一种跳跃游浮的感觉。时而云遮月晦,一切又沉浸在迷蒙徉徜飘忽不定之中。父子两个都觉得有很多话,又觉得什么也不必说,心里都有一份温馨贴切的亲情。忽然,刘墉一把扶住了父亲,说道:“父亲,水洼!”

“你到底年轻,我的眼神是愈来愈不中用了……”刘统勋已是一脚踩进水洼里,忙抽出脚来,“黑泥白水紫花路[1]

,连白水都看不清了。”刘墉道:“父亲其实还在盛壮之年,只是苦熬做事太认真了。儿子一直想劝您,学尹继善,学张衡臣年轻时候儿;别学傅六爷、孙嘉淦和史贻直——傅六爷别看身子骨儿好,这么着干下去,几年下来就挺不住了。”“从你眼里早就看出你想说的这些话了。”刘统勋道,“不说这个。一个扬州防务,一个蔡七等人下落,你的差使怎么样?”

刘墉默然了一下,说道:“扬州关防是水旱两路并重。旱路布置和南京一样,善捕营官宿卫,内中随驾二十名侍卫,城内是扬州府和扬州镇守使衙门负责,城外由南京总督衙门调了两棚绿营,福建将军行辕也是两棚,分成两层,各不统属在城外两层布防。太湖水师调来一个协镇指挥,三百艘划艇归他指挥,水手三千,布置在瘦西湖和各水汊港湾。遵父亲的令,全部水师一律扮作民船,入城军士都是暗哨。吴瞎子住瓜洲,负责制约粮盐两漕,青红二帮;黄天霸的七徒弟黄富光原就是吃扬州地面的地棍,和现在扬州码头龙头陆金生拜了把子,黑道传令皇上南巡期间只准小窃,不准格打械斗撬门别锁入户大盗——黑白两道其实都走通了,皇上安全可说是不会出大差错的。”

“我听着也罢了。”刘统勋在暗中满意地点点头,口气却枯巴干瘪,没半点表彰的意思,“怎么鱼登水告诉我,他衙门里还拿到二十多个无业游民——在行宫附近窥探?”刘墉一听便笑了,说道:“水师也拿有漕帮的人,几个码头也拿有洪帮的人,黄天霸的十太保还被青帮捆了一绳子——这是防区界划边缘常有的事,都是护驾的,都要争功劳脸面,各道又不相统管,自己人拿了自己人,闹出笑话儿——这是儿子的责任,这阵子都忙到协调各路人马上去了。”刘统勋问:“蔡七的下落呢?还有林爽文?”

刘墉轻咳一声,低头思忖片刻,说道:“蔡七是个土匪,岳濬在沂山剿了几次,山太大,山洞也多,当地百姓有的自己就是暗匪,有的通匪,几次攻破寨子连个匪毛儿也不见。招安给他个县尉,照样暗地作案,吃馆子嫖堂子无人管束得了,后来索性砸了县库携银逃亡,投奔了易瑛。现在这个无主游魂劫了两次漕船,又砸盐船,只弄了些吃的,银子只抢到不足三十两,青帮的人尾追,已经又逃回山东,迷失了踪迹。昨日快报递过来,有人在微山湖见着了他,我已知会山东臬司速查速报,在微山湖四匝布网捉拿。林爽文不在其中,他有妖术,能撒豆成兵,布道传法施药,在台湾很能蛊惑人心。山阴县令其实已经拿住了他,槛车解往南京,路过恶虎滩,无端的涨大水,冲走了押解的衙役兵士,被他从容破槛而出不知去向……”他低眉沉思,语气沉重地说道,“一枝花余党胡印中、雷剑没有捕获,儿子心中不安。现在不怕他们活动,一活动就知道了,担心的是这几个恶逆年纪都很轻,潜伏待机就不好办。”

“你虽然现在还是微末小员,皇上特简直拔,其实是拿你当大员使用的。”刘统勋缓缓移动着步子,望着塘中荡漾不定的云影浮光,声音显得喑哑沉重,“能虑到贼人‘潜伏待机’,这有点眼光了。皇上御极‘以宽为政’是什么意思?就是滋繁生业,一是太平,二是富庶。这两条自盛唐至今,都是登峰造极。不错,如今是盛世,也可说是极盛之世;随之而来的,怠佚荒唐败坏也是前所未有!你是读过二十四史的,文景之治而后是什么?王莽之乱!开元之治而后是什么?天宝之乱!可以松懈的么?皇上即使南巡——这本就是大局——大局套小局武备文事凡百政务,每天还要料理六七个时辰,傅恒阿桂纪昀尹继善还有我,哪个不是累死累活?你说尹继善,现在他通宵失眠,强支着场面‘潇洒’。君相昼夜不息处置国务,为的什么?就是维持这个局面,使‘潜伏待机’之徒无机可乘!你劝我休息,不但我不受,我还要命你学习阿桂傅恒——我爷们世受君恩,不敢休息啊!”

刘墉听得心里一阵阵紧缩,又一阵阵发烫,沉重地说道:“儿子明白了。孙嘉淦病重,儿子去探望,病榻上喘息着说,最怕儿孙不肖,变成不堪一击的纨绔之徒……如今富穷悬殊太大,是无药可医的隐患;田土兼并太厉害,也是无药可医;甚至儿子想,吏治糟污不堪,贪官污吏似乎也是前仆后继,斩之不尽杀之不绝,纪公说这也是‘野火烧不尽,恶风吹又生’!再下去就是政以贿成,宋明亡国殷鉴不远,思之令人不寒而栗……”“政以贿成现今已经有了苗头。”刘统勋在暗处,只能看见他苍老的侧影,说不清是什么口吻,“地方官想为任上办点实事,光明正大的办竟不中用,塞钱走路子钻刺大员走好友同年的门子才成。不过,眼下几位军机大臣似乎还没这个病。皇上很器重你,你要在修德上多用点心。一味在办案上用功夫,不读书不养气,就会变得庸碌琐屑。讲句功利的话,至多你就算个循吏而已,岂是丈夫抱负?”刘墉听着听着,已知他端起父亲身份,忙躬身道:“儿子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