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心无旁骛礼拜念佛,乍听背后乾隆说话唬得身上一颤,转脸见乾隆倚着榻边椅上笑吟吟看自己,色迷迷的两眼贼亮,她自己上下一看,顿时羞红了脸,款款起身向乾隆盈盈一福,略一掠鬓,抿嘴儿小声道:“奴婢洗澡了没穿大衣裳,忒失礼的……主子宽坐,我更衣再过来侍候。”说着便向里屋走。乾隆这才看清她下身穿的原是浴裙,只一根米黄绦子松松挽个环儿束着,略一动,裙缝里白生生玉莹莹两条大腿都隐约可见,一双娇小玲珑的天足玉趾微露,原来连鞋袜也未穿。乾隆早已看得炽焰冲腾,哪里容她去?抢一步上前一把揽在怀里,抱坐在椅上,一手搂着她香肩,一手从裙缝里伸进去,抚着她滑不留手的玉体,肩背小腹脐下慢慢把玩,额前眼睛面颊……只是吻得情热,叫着她小名儿道:
“倩儿,想朕不想?”
“想又怎样?我位分低,人长得也不好,年岁也老大不小的了……”
“唔……朕这不是来了嘛……”乾隆用力揉搓着酥软得一摊泥样的陈氏,嘻嘻笑道,“这么多人的,总得都有照应……就眼前这些人,朕还是很痛怜你的……”
陈氏被他抚摸得浑身燥热麻胀,紧紧偎在乾隆宽阔有力的胸前,觉得那话儿热乎乎硬硬的顶腰,伸手想摸,又缩回手来,只是吃吃地笑:“真的么?……那我就知足的了……我妈说一个女人能嫁给皇上,就是祖上的德性,不能像平常女人那么馋,那么渴……”乾隆噗嗤一笑,说:“你妈有意思!什么‘馋’,又是什么‘渴’呢?你想吃什么喝什么……说嘛……”陈氏半晌才轻轻回道:“我打头一回得皇上宠幸……到今是十八年,皇上叫我侍候了八十三回,有一回还是半回……皇上这话不能回,可又不能不回:什么吃了喝了能给皇上生个阿哥或者公主,我就……馋……”她说得羞臊,忙用双手捂了脸,却道,“别……别……小肚子上按不得……里头有了龙种,三个月头里皇上您种下的……”
“真的,朕差点忘了,内务府送来的玉牒写过的。”乾隆喜极情热,回头一口吹熄了灯。黑地里一阵衣裳窸窣,便听牛喘娇吁鱼水乐极之声。乾隆摆了个童子拜观音的姿势嬉笑着问:“这么着可好?又得趣快活,又不压了肚子。你的好紧的……”陈氏只是笑,好半日小声道:“只是不好意思的……皇上来江南忒忙的,顾不到我们。我们乡里有谚‘男人锄头动,女人……那个合缝’。那拉贵主儿五七天就是一次,我看她还不足意儿……上回说悄悄话,她说生过孩子的人……那个尺码大,她那里得个什么药,能缩得尺码小些儿……”乾隆听得哑声失笑,道:“尺码——真真是这词儿想得匪夷所思……”
一时云收雨罢,二人相偎歇息说话,乾隆抚小猫一样搂抚着陈氏,说一阵皇后盛德母仪人人钦敬,又说那拉氏待下宽厚大方,原来略有拈酸吃醋的毛病儿,如今年纪大了些,阅历老成,这毛病竟是改了。又讲钮祜禄氏素来端庄自重勤勉节俭,汪氏李氏并嫣红小英睐娘的好处也都一一如数家珍。见陈氏不言声,问道:“你睡着了么?”
“没有。皇上说话奴婢怎么敢睡呢?”陈氏暗中醒得目光炯炯,望着黝黑的天棚说道,“您说话,我不能插话;你问话,我不能不答,这是规矩。皇上的意思说到根儿上是疼我,怕我妒忌,怕我……犯‘馋’。我自己就是女人,女人的事还是懂的。您放心,该有的我都有了,不去想不该有的,得乐子时且乐子,不得乐子过日子,最要随分入常的。娘娘贵主儿们没有特意另眼高看我,可也没有委屈亏待了我。我自己知道小小的,就像棵狗尾巴草,不去争什么,风刮自然就长了,下雨自然就浇了,谁也不拿我当对头,也就没人作践我妒忌我。就像刚才那样受用,也只一霎儿就过去了。天天欢爱夜夜宠幸,反而未必珍惜君恩,也招得宫里人乌眼鸡似的盯着,还要防着什么,活得就累透了。我只想给皇上生个阿哥或者公主,就是菩萨给我的造化福分了……”
这下轮到乾隆惊讶了,想不到这个低等嫔妃整日不哼不哈,竟如此达观知命,这样洞悉人情!想着,搂紧了陈氏,说道:“你既这么识大体,懂事明白,朕尽力成全你……”说罢翻身上去,再施雨露……
乾隆每日四更更末起身,是自幼养成的习惯。早年随康熙住畅春园,是太监叫起,一到时辰,四五个太监喊着:“请小阿哥侍候圣驾!”一拥而入,连揉带哄拉出热被窝,有的穿衣服有的套靴子梳头扎辫子洗漱一阵撮弄,读书打布库,见康熙请安准在五更。雍正是严父,更是叫精奇嬷嬷擎着御批戒尺站床边督促,起身像失火般快,一个慢,嬷嬷就喊,“仔细打了!”雍正死后,又是太后接着,一个太监站窗前高呼:“太后懿旨皇帝起来办事!”一声比一声高,把人聒得起来算完。这是清世祖孝庄皇太后就立下的祖宗家法,所以皇族正支阿哥,连弘昼那样的,再没个睡懒觉睡回笼觉的福分。乾隆每到时辰,自然就醒了。此刻醒来,见陈氏面带甜笑雪肩微露合眸,依旧睡得沉酣,便不肯惊动,扯过褂子披时,陈氏一眨眼醒了,三下五除二急忙穿上衣,过来张罗乾隆穿衣理辫子,要了参汤又布几碟点心,侍候着他用了,便自跪在门边谢恩送驾。
“很好。”乾隆对着镜子打量一下自己,满意地说道,“朕像是昨晚才识得你。你不算机巧伶俐,却算得聪慧爽明,自然是要抬举的。”陈氏叩头道:“是主子圣明,是奴婢的福分。”乾隆似乎还想问几句什么,又觉得不是时候,点点头便出了房门,见王八耻已经在恭候,便问:“军机处外臣想必是来了,龙舟不知预备齐了没有?”
王八耻带着卜义卜礼卜智卜信几个大太监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乾隆出来一齐打下千儿请安。王八耻回道:“大人们都在仪门外等着。刘统勋也来了。奴才们昨晚不分当值不当值的都没睡,一条船一条船都仔细看过了,主子和主子娘娘同乘一艘御舰,另有一艘陪舰,预备着道儿上接见大人。太后老佛爷是一艘楼船,贵主儿是一艘舫船,陈氏汪氏以下嫔妃两人一艘,都是官舰改制的。各船舱房都是隔着的,上下人分的等级,礼部贴了明黄条子,茶房厨屋都是合用的,更衣入厕也都安置妥当。奴才数了数,连八条仪仗船,太湖水师的护卫舰在内,共是一百零八艘,从瓜洲渡到迎驾桥一路摆开,有十来里长。码头一带是官员跪送,夹岸百姓都是门前香花醴酒礼拜瞻仰,近岸十丈都由善捕营关防挡人,远道十里八乡的绅民百姓这会子正赶着过来,也都有地方官分拨安置呢!万岁爷,外头风光好!只可惜刘老中堂下谕,除码头外一律不许鸣放爆竹,要不,连宫里都早热闹起来了。”
“你不能议论刘统勋。”乾隆听王八耻口风间对刘统勋略有不满,他是在这上头极精细的,立即挑剔出来,一边向行宫正殿走,又问:“朵云等人怎么安排?”“是,奴婢再不敢议论。”王八耻小心翼翼趋步儿跟着,赔笑说道,“朵云,还有钦巴卓索钦巴莎玛爷女坐一条船,和护卫御驾的太湖水师一道儿。礼部的人说他们没身份随驾,朵云还是个犯人——”他没说完乾隆便一口打断了:“谁讲朵云是犯人?钦巴父女也不是‘父女’,莎玛是蒙古台吉的女儿,卓索是宰臣你懂吗?一个是格格,一个是藩国外臣辅相。叫人传旨,他们是客人不是犯人,他们的船安排在太后的座舰后边!”
正说着,乾隆闪眼见秦媚媚拎着几包药从外院进来,正在后退侧身避路,忙问道:“你给皇后抓药的么?皇后今早进膳怎样?”秦媚媚看样子也是没睡好,脸色黄里带青,微微嘶哑着嗓音回道:“主子娘娘昨晚犯了痰喘,一夜没睡安,今早叫了叶天士进去看了。叶天士说是受了惊生了气,脉息也不好。叶天士开了方子,叫急煎快服,先镇一下喘……”“受惊生气?”乾隆停住脚步,诧异地道,“昨下晚离开时她还精神开朗的呀!晚间有人伏侍不周到,惹她生气了么?”秦媚媚道:“娘娘晚膳时还有说有笑的,因叶天士坐船晕船坐轿晕轿害怕骑马,还说了他这人毛病真多,叫奴才连夜去扬州府给他弄头毛驴,骑在岸上跟船走。奴才出去一个时辰回来,彩云她们几个就说娘娘身子不好,身上热,喘得脸通红。问了问几个丫头,说是晚膳后祭观音,娘娘说要到院里散步,默诵大悲咒,只带了墨菊一个人。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气色就有些泛潮红,头晕心悸。问墨菊也没问出个子午卯酉。娘娘自己也说没有受惊受气,方才叶天士给她手上扎了几针,略定住了点,用了这剂药,叶天士说要瞧瞧病势,才敢说上路的话呢!”
乾隆顿时怔住。耳边听远处细微嘈杂的人流涌动声,夹着瓜洲渡方向零零星星的爆竹响声,此时行宫外不知多少官员百姓翘首企盼,要瞻仰帝后回驾盛仪风采!他自己要接见大臣行跪辞礼,又要扶太后銮舆出宫上轿。这样的景运大典,也断没有中止的道理。他心里一阵发急……沉吟片刻,说道:“你传旨给叶天士,不拘用什么法子,要让皇后能支撑一会儿,上船再缓缓调治。传旨百官一体周知,皇后凤体欠安,各官眷免予参见,由那拉氏代皇后和朕扶太后銮舆。太后那边由朕亲自禀告。嗯……需用什么药,叫叶天士开出细单,装船随行,叫陈氏过去随皇后伏侍。朕这就要出去,你去告诉皇后安神定性,万不可急躁,从她銮舆出来顺利上船就是大礼告成,一切有朕,不必心里慌张。”他从怀里取出表看看,又补了一句,“离辰正时牌还有不到一个半时辰,要快。”说罢便向外走。王八耻小跑着到垂花门外高喊一声:
“万岁爷启驾了——”
顿时便听钟鼓之乐大作。乾隆徐步跨出垂花门,这才知道一夜之间正宫正院已经全然换了面貌。从垂花门逶迤斜向东南居高而下的石甬道边,移来不计其数的盆花,月季、玫瑰、百日红、水仙、东洋菊、西蕃莲、夹竹桃、春海棠……左手一带万花丛中用万年青摆布成“万寿无疆”式样,碧绿青翠油润欲滴,右手一带全用小葵花盆嵌在花间,绘成“丹凤朝阳”图画,都有四丈余阔。融融艳阳中,花海一直漫漾到正殿大院西偏门,万紫千红鲜亮不可名状。甬道两边是二十四名当值侍卫,一个个挺胸凹肚按刀侍立,钉子般纹丝不动。六十四名太监早已列成方队兀立在垂花门前,见乾隆出来,卜礼一个手势,太监方队抽丝般列成两行按序沿甬道徐徐而出。黄钟大吕之中,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各按节律悠扬沉浑而奏,守在正殿西侧门的供俸也是六十四名,齐声庄肃唱道:
皇心克配天,玉琯葭灰得气先。彤廷胪唱宣,四海共球奏天寰。珠斗应玑璿,金镜朗,麟凤,人间福景全……
乐声中乾隆款步而行。这样的丹陛大乐,他向来十分留心的,但此时却有点神思不宁,听到两处节律不合,站住想说什么,又接着往前走,心里只是惦记皇后,临离江南百官万民送驾,将成大礼之时,她突然犯病,这太不吉利了!昨日精神健旺,一夜之间能受什么惊气引发疾乍?久病缠绵,忽然见好,难道是回光反照?……胡思乱想间已经走过那片花海,从正宫西侧门踱进丹墀之下,兀自神情迷惘。听得王八耻抖擞精神,“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钟鼓丝弦戛然而止。乾隆方神思归舍,定神看时从正殿丹墀阶下一直蔓向东南仪门,临时设的品级山两侧早已站得挤挤挨挨都是赶来送行的官员。从孔雀翎子珊瑚顶到素金顶戴黄鹂补服依次按序由近及远,都是簇新的官袍靴服,在暖融融亮晃晃的日影下灿烂放光,见他出来,马蹄袖打得一片声山响,黑鸦鸦伏地叩头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