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畸零客畸零西凉道 豪华主豪赌三唐镇

店伙计到和珅铺前,丢了布包,伸着脖子看看听听,一笑说道:“姓和的是个旗人,最他妈娇嫩的,倒结实禁得折腾,像是要反醒过来似的。吴家的,他回过来你跟他说,还欠柜上二两一钱银子,这堆破烂儿折进去虽说不足,就不另计账了,算方二爷积德阴骘……这点子干粮算我们和顺店送他上路的盘缠。”说着便伸手捡拾那些破衣物。吴氏见方家老板伙计这般做派,心里鄙夷,口中却不便说,只用棍子捅那砖灶下的火,弄得满殿烟雾灰屑腾空缭绕,柴灶噼啪爆响间骂那小丫头:“死妮子!抬来的柴也是湿的!这么大了任事不晓的。没见前头住的癞狗子,人家只比你大一岁,就知道乱坟岗子上拾破布烂套子养活他老不死的老爹了!”那怜丫头见娘无端发脾气,又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儿,吓得扎煞着小手站在一边,咧嘴儿要哭又不敢。

“怎么,恨棒打人么?”店伙计将和珅的衣物破烂流丢收成一个包儿,听妇人说话拐刺儿,一手丢了地下,冲吴氏嘿地一笑:“店钱不够当行李,你走遍天下问问,看是不是这个理儿!心疼他了,他是你什么人呐?当妈,你小了;当儿,他又大了!噢,我说呢,别人都怕过病气走了,偏你就留下,原来寡妇摸着了——敢情明里认个干姐姐,暗里养个小汉子……”他口中有天没日头还在胡唚,不防吴氏手一甩将手中燃着的烧火棍隔老远扔过来,忙闪了一下身子,打倒是没打着,只棍头一节指顶大的红炭团儿掉进脖子里,顺脊背烫下去,疼得又跳又叫又抖索又抓挠,竟似得了鸡爪疯似的手舞足蹈满地兜圈儿,直待炭灰灭了才得定住。他扑上去就要打吴氏,吴氏霍地端起一锅翻花滚着的稀粥站起来,喝道:“方二癞子,你敢往前跨一步,我给你褪了猪毛!”

方二癞子不防女人这一招,吓得脊梁上的一串燎泡儿也忘了痛,一手提包儿虚挡着,挪到和珅头脸身边,白着脸皮笑道:“好好好……你厉害你厉害!好男不与女斗,你愿意谁就是谁,反正我不掺和就是。妈的,便宜了你姓和的!”兜屁股照和珅踢了一脚,走戏子台步般歪趔着身子出了大殿,又抖起了精神,冲殿里喊道:“贱婆娘!别你妈的忒得意儿。镇上莫典史传下有话,不在编氓的无业游民一律解送回籍,无论你是跑单帮卖药耍百戏走把式算命打卦讨吃要饭的,在编就有赈济,不在编的绳串蚱蜢串儿走路——瞧好了你这对贼男女的好果子吃!”边骂着一颠一颠趔着去了。

和珅人虽晕迷,心思却甚清明,二人言语行动俱都入耳入心,听得悲苦愤恨,一阵无奈一阵酸心,早已泪出如渖,只口舌僵滞喃喃不能成语,欲待翻身时又头疼欲裂万花齐迸,燥胀得五官错位,直用手撕抓胸前的纽子。那个叫怜怜的总角小丫头见母亲忙着用木勺搅粥,忙过来蹲在和珅身边,握着他的手喊道:“叔叔!叔叔……还有豆汤……你喝不喝?你哭了……”

“怜怜别闹他。他身上有病,又几天没吃饭,搁的住你再揉搓?”吴氏挽着袖子,一手握捂着大碗,一手用石头在碗中轻轻捣着,末了双手从碗里捞出一团碧绿墨翠的东西,拧出汁液来,又从小碗里对了点什么……端过来,在和珅耳畔轻声说道:“别焦心,就是老辈人说的,文钱逼死英雄汉。先把身子养好是要紧的……这是个偏方儿,生扁豆汁子对醋,止呕止痢我们乡都用这个。张开口,唉对,就这样,好,咽了……空心头儿喝了最好。我还煮的有马齿苋粥,也治红白痢,慢慢作养,你这年纪好起来,快得很……”

和珅喝了半碗生扁豆秧汁,口中酸涩腹里已见通泰,空得一无所有的肚里一阵咯咯作响,竟打出一个酸臭嗝儿,脸上泛出血色,睁开眼,虽然仍是晕眩不定,心中已不是那样烦恶,反手握住了怜怜胖乎乎温热的小手,望着吴氏说道:“韩信千金报漂母,我和某人有朝一日得济,要比韩信过十倍!”

“嘴脸!”吴氏笑道,“谁指望你来报这半碗扁豆秧儿的恩?只哪里不是行方便积阴骘,但得个平安二字就是喜乐……昨晚你嚷嚷腿疼,我就知道你不要紧了,方才还烧了半截土坯,呆会儿泼上醋,布裹裹垫到膝盖下头——你歪着别动,我给你盛粥去。”说罢去了。和珅拉着小怜怜问询家世,才知道这妇人是本地人,娘家叫张巧儿,嫁给吴营的吴栓柱给吴老太爷当佣作长工。前年一场大水祖厉河决口,吴营漫得一片汪洋,恰她带着怜怜回张寨娘家,才躲过这场大劫,接着又传瘟,娘家兄弟也死了,兄弟媳妇容不得大姑子日日在家趁饭,索性改嫁了一个本家哥哥,这就再也容身不住,四处漂泊乞讨……和珅听怜怜着三不着四说个大概,已知吴氏身世凄楚秉性良善,不由长叹一声,闭目沉思间心下暗自悲戚。

……如此半月间和珅身体渐次恢复。其实腹泻转痢疾,只要调养得周全,并不定要服黄连续断诸类名贵药物不可,吴氏母子每日午前午后出去讨饭,所有要来的剩饭杂粮菜团都是精中选精重熟再热了给和珅吃。什么赤小豆、马齿苋、炙酸石榴红枣丸、炙蒜头、石榴壳研末……偶尔要得一点糖,饭铺泔水缸里捞的剩木耳淘净了,和糖在锅上焙干了——那味道原也极佳的,也都尽着和珅用了。和珅早先在西北张家口大营,后随阿桂军机处当差,从来都是听招呼的角色,由着人呼来喝去,跑前跑后逢人就侍候,见马拍屁股惯了的,因这一病倒真享受了几日。慢慢的起身了,披了破衣裳晒暖儿,帮着摘菜烧火什么的,闲散着也到野地逛逛,人场里转悠转悠,只大病初愈,腿上老寒疾没有痊好,心里急着上路,却又没有分文盘缠,只好每日将就着。

这日下晚,和珅吃罢饭,百无聊赖间进镇闲步。其时正是仲春天气,炊烟晚霞霭霭如幕,满街店铺青灯红烛辉映,富粉坊油坊织机坊磨声油锤声轧轧织布声交错相和,从运河码头卸下的货,诸如洋布靛青丝绸茶叶凉药字画扇子之属,或驴驮或车载,铃声铎音杂淆不绝,街头小吃诸如合饹、拉面,葱饼、水饺、馄饨、煎饼、水煎包子等等都点起羊角灯,蜿蜒连绵断断续续直接运河。听着小贩们吆吆喝喝抄锅弄铲,油火煎炸,葱姜蒜末杂着肉香满街满巷流香四溢,坫板上砍切剁削之声不绝于耳,和珅像口里含了酸杏子,只是咽口水,一肚皮无可奈何,欲待回庙时,猛听街北一个茶馆里有人狂喜叫道:

“我赢了!——二十四番风信,三百六旬岁华;历过神仙劫劫,依然世界花花!赢了——哈哈哈哈……哪里见过一注就赢五百两,老方家祖坟冒青气了!哈哈哈哈……”

笑得怪声怪气,像煞了半夜坟地老桧树上的夜猫子叫,听得和珅身上汗毛一炸,才想起这是“斗花筹”赌钱。和珅自幼浪荡,七岁就上赌场的角色,什么骰子、六博、摴蒲、双陆、叶子戏、打马、天九、麻将、摊钱、押宝、转盘……各路博戏玩得精熟,前门大栅栏出了名的“和神”,只到了军机处,规矩森严形格势禁才收起这套本领。此刻听见赌钱场上声音由不得心中一烘一热:五百两一注,就是在南京秦淮河柳家赌场也是罕见的大注了!赢他一票不就什么全有了?他拍拍前襟,里边只有十几个制钱碰得窸窣作响,这是张巧儿给他买豆腐脑儿还有明天买醋配药的钱,一个失手输了,不但没有豆腐脑儿吃,见张巧儿更是不好意思的……但此刻情热技痒,和珅竟一时没了主意。他往前没事人般游了几步,又鬼使神差地转回来,隔门向茶铺里觑了一眼,只见几盏烛台照得明亮,四个人坐在八仙桌旁,还有五六个人围在他们身后,伸着脖子张着口,死死盯着桌子中间的骰盘,脸盘映着灯光阴阳闪烁,面目都不清晰。突然“哄”地一声,有人大呼:“二十五副,杏花!——玉楼人半醉,金勒马如飞!”

“好,这是替我发科,借你口中语,言我心中事。”和珅暗道,他攥了攥那把子铜哥儿,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茶馆,不言声站在桌后观局。

场上果然是在斗花筹赌钱。那清时斗花筹始作俑者叫童叶庚,将一百零一种花名分成九品八百副,制成竹筹,每筹一花加一句品花词诗,各品筹码大小尺寸也不相同;用六枚骰子投掷抽筹,筹多品高者赢,依次类减。这法子说起来繁复,其实筹码制好行起来十分简捷便当,且是文采杂入风流儒雅。起初只是文人墨客斗酒行令使用,流传民间,自然就用在了赌博上头。自乾隆十一年伊始,十年间此法风靡天下,竟成大小赌场一时之选。当下和珅留神看时,场上斗骰四人,北首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烤绸单褂蓝市布长袍,刀削脸上鹰钩鼻,浓眉下一双阴鸷的三角眼不时闪着绿幽幽的光。他认识,这是方家客栈的管账先生方家骥,此刻正赢得得意,撇吊着嘴似笑不笑,耷着眼睑一副笃定神色看骰盘,左首桌面上八寸长的一品筹已是摞了四五根。南边对面的和珅也认得,是三唐镇上的豪赌,名叫刘全,才不到二十岁的人,已赌光了十顷地的祖业,好大的庄窝都盘净了,气死老爹老娘,埋了大哭一场不回家,仍旧到赌场的人物,此刻打着赤膊兀自身上出汗,一脚踩在凳子上,一腿半屈哈腰,盘在脖上的辫梢一动不动,乜着眼看骰盘,手边桌上也放着几枝大筹码,一望可知也是赢家。对面西首坐的似乎是个茶商,二百副到本,已经有了一百六十副,是不输不赢的局面,甚是悠闲地看骰盘,手里把玩着一只汉玉坠儿来回。只和珅脸前面西坐的,也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已是输得一塌糊涂,手边横着几枝筹,每筹只有二副,通算下来也不过十几副,局终贴赏赌坊坊主也不够使的,已经是精穷的了。他却甚是矜持沉着,一手抚着脑后油光水滑的辫根,一手捋着腰带荷包上的米色绦子,敞着巴图鲁背心领上纽子,静看方家骥出骰。

“瞧好了,要宝有宝,宝泉在手!”方家骥左手拇指扣住骰盘盘底,右手盖上盘盖,在耳边晃晃,里边六枚骰子顿时一阵清脆的撞击之音,他两手发疟疾似的急速旋转几圈,咧着嘴听骰子兀自沙啦叮当作响,定住了,稳稳放在桌上,口中猛喝一声:“全色出来!”便见茶店老板揭开盘盖。十几对目光定睛看时,是个“四红”品色,六枚骰子一个“幺”,一个“二”,其余四个都是“四点”——已经占了二品,从二品筹桶里掣签时,是一枝梅花签,一幅烙花疏梅,下头两句诗:

茅舍竹篱烟外月,冰心铁骨水边春。

九品里占到二品,已经是难得的好签了,众人轰然喝一声彩:“好!”

方家骥抹抹胡子,坐了下去。

接着轮那位茶商摇骰,他却是双手捧盘在眼面前,像怕那骰盘飞了似的,晃晃,听听,再晃晃又听听,反复几次放在桌上,揭开看是“三红”——三个“四”,两个“幺”,一个“三”,掣签得芙蓉花:

锦城名士主,宝帐美人香。

“我要一品全红!”刘全小心翼翼端起盘子,虔诚得像送子观音像前的妇女,喃喃祷告几句什么,大起大落缓缓晃上晃下,叮当作响间放了骰盘,揭起一看,居然也是二品:四个“四”,一个“二”,一个“幺”,掣签是牡丹:

金银宫阙神仙队,锦绣园林富贵花。

至此方家骥便有点不自在,刘全咕咚咚端一碗凉茶喝了。

“都说全红全素好,老子手气臭极了!”和珅面前那外地中年人不慌不忙端起骰盘,笑道:“悖透了否极泰来,不信还掣着个九品!”他跷着个二郎腿抖着,双手捧盘子左转右转,晃晃墩墩胡颠乱倒,弄得骰子在里头不知怎样折腾,哗啦啦散响。他是大输家,还这样散漫不恭,众人都笑。和珅此刻侧转脸看,觉得面熟,犹恐看错了,揉眼再看,不是和亲王弘昼是谁?——怎生这般模样,又如何到了这里,他就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来!一个“五爷”没叫出口,弘昼已经放了骰盘,大剌剌说道:“揭开来!”

盘盖揭开,众人骨碌碌眼珠子盯着看时,是两个“四”,三个“二”,一个“五”,名色“双红”,掣筹得“月季花”,上写四字:

朱颜常好

哈哈哈……一阵哄笑声中弘昼身子仰了仰,自嘲地笑道:“日他妈的,又五百两没了!再来过……”旁边一个长随便数银票。和珅也认得,是和亲王府的头号亲信仆从王保儿,自忖自己虽然认得这位天字第一号王爷,也曾见面禀事说话,但贵人秉性记事不记人,难说和亲王认识自己这个“小的”,且是和亲王也未必高兴这时候相认……心下掂掇打着主意,留心看赌局识窍知道观察舞弊,两圈下来已知其中道理。待再轮到弘昼时,和珅轻轻一笑,在他身边道:“五爷,奴才替您一把,您看成不?”

“你是?”正干笑着的弘昼转过脸,看着和珅面熟,又转看王保儿。王保儿却认识,笑道:“是跟佳木爷的和大爷。想不到这里遇上了!”和珅赔笑道:“一个月头里南京还见过爷,爷去右翼宗学胡同,我跟福大爷一道儿陪爷踢过球,爷输了,说‘毛蛋’不好……还记得不?”弘昼听着已经想起,不禁笑了。听刘全紧催“出盘”便把骰盘递给和珅道:“爷手气太臭,你来换换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