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畸零客畸零西凉道 豪华主豪赌三唐镇

和珅没有立即摇盘,捡出几粒骰子放在手里拨拉着又掂量,双手合十捧住摇摇,讷讷说道:“骰神有灵,祝我能赢!——这番我要个二品四红!”说着便摇骰。他的摇法和对面茶商差不多,缓缓上下播动,有点像用簸箕播麦子里的糠壳灰尘,仔细听里边骰子下落的声音,连着五六次。众人听得大不耐烦,方家骥使说凉话:“这是在九宫娘娘庙里跟哪个女人学的吧?”话音刚落和珅便道:“五爷,这一注您赢了——”轻轻放下骰盘。掌柜的一把掀开盖子看时,众人都吃一惊,居然摇出五个红四,还有一枚“五点”!王保儿欣喜地叫道:“和珅真有你的——四红!要四红就是四红,几乎他妈的素全色了!”弘昼笑得嘻着嘴拢不来,掣出签来哈哈大笑,“你也四红我也四红,我的点子比你多,哈哈哈……”众人围着看签,又是牡丹花,啧啧惊羡间都赞:“这位爷手气翻过来了!”

方家骥这番是庄家,他自己下注五十两,弘昼的五百两翻一倍,合着是输一千一百两。和珅这一手玩得他又恼怒又奇怪,但他是赢家,断没有赖赌的道理,只好将银票送过来。茶商和刘全也都送银子过这边。恰又轮他摇骰,瞟一眼和珅,本来心里笃定的事,突然间信心全失,倒犯了嘀咕,把骰子也依样葫芦倒在手心胡乱拨弄一阵,扣盘还照前番模样,咬牙狞笑着一阵猛摇,出来一看,只有一个“四”,还有两个三,一个二,两个“幺”,掣签得萍花二副,“柳絮前身”,臭到不能再臭了。他沮丧地倒坐了回去。

“看看我的手气如何。”茶商笑道,“我也要四红!”接过上首骰子,放在手里一个个又拧又拨又掂丢了盘里。仍旧晃晃听听又绕绕,稳稳放下。揭盖看时众人都吃一惊:六个骰子里四个“二”两个“幺”合成五个“二”,有名的品级“一品巧合五色”。赌场里摇出这个花样,那真是百不逢一!围观众人齐都傻了眼。再轮刘全摇,得了个五品蜡梅花,说是“风前开馨口,雪里晕檀心”,连词儿里都带着晦气,他却甚是镇定,泰然把银子推了推,舔舔嘴唇坐稳了。

和珅接手,显得格外郑重。要赢这个“巧合五色”只有三条路:“全红”、“素全”(即六个骰子数码完全相同)和“一条龙”(即一至六各码都有)。王保儿和弘昼在旁看他动作,只见和珅将六枚骰子放在桌上,只用一根食指拨拨翻翻,有点像看蚂蚁搬家,时不时手指在嘴里吮一下,又按按骰子,良久说声“妥”,便摇骰,仍旧是扬簸箕骰上下掀动听音儿,又让骰子蹭盘底儿,转转放下,神定气闲说道:“五爷这次下注两千。我们要通吃了!”

“极品!”

一揭盖子众人都直了眼睛:那骰子分紫、青、红、皂、白、黄一二三四五六全色排出,晶晶亮明光光显在盘中,正是万中不出一的“一条龙”!人们惊讶之极,一时竟忘了喝彩。这是极品,并没有设赞词筹,只是口语报说,和珅曼吟道:

夭矫九天紫烟腾,行云布雨震雷霆。

一扫牧野百万兵,闲来盘柱庙堂中!

众人方喝得一声“好!”

“五爷,这就笑纳贡献了。”和珅笑嘻嘻说道。王保儿笑得满脸开花,就收银票。

至此众人已经全军皆墨。方家骥和茶商尚有三五十两散碎银子,老本已经蚀尽。刘全的筹码使尽,还缺着七十四两银子不够补账。和珅大度地说道:“你放炮退场,七十几两不要了。”不料刘全桌子一捶,额上青筋暴起,呼地站起身来:“接着来!”

和珅似笑不笑说道:

“接着来,成!——你的注银呢?”

“我没有注银!”

“那你赌什么?”

“我赌这条胳膊!”刘全拍着胸脯大声道,“三唐镇谁不知道刘某宁折不弯的汉子,绝不赖场子!”弘昼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刘全,口中却道:“伤残了你也是罪过。何必呢?我赏你的本钱,回去吧!”刘全怒道:“我不要赏!输了胳膊还有腿还有命,我上注:一条胳膊一千,一条腿两千,这条命五千,翻不了本,死给你们看!”他“噌”地从腰间拔出一柄解腕匕首,照腕上一刺,那血立刻淋淋漓漓渗出来,“我是输家!哪个要走,先让我戳个透明窟窿了去!”

他这般强横蛮缠,方家骥和茶商原是不耐,待见了血,才想起这铁头猢狲原是赌得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他们自己也是输得精光的人,也想翻本夺彩,因便悄悄吩咐身边人“取银子”。

接着再赌两圈,方家和茶商手气毫无起色,竟是都在七品八品里苦踢腾,掣出的筹或绣球或荼,或洛如或玉簪,“蝴蝶成团”“高会飞英”“节同青士”“醉里遗簪”乱来一气。都沮丧得脸如土灰。刘全倒是摇出一个四品“桂花”,再摇却落了个二副木槿,“朝荣暮落”,俱都是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和珅得心应手如有神助,要三品得莲花,要四品得萱花,“外直中通君子品,无情有恨美人心”——横扫全席毫无滞碍。把个弘昼欢喜得无可不可,翘着大拇哥直叫:“小和子,真他妈有你的!”

“好,这是天亡我也……”刘全满头冷汗,脸像月光下的窗纸一样青黯惨厉,艰难地站起身来,掣起那把匕首,用失神的目光扫视众人一眼,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不能赌了,还要命做什么?我这就还你的赌债!”他倏地举起利刃,一咬牙恶狠狠就要向心口扎,和珅见连弘昼都惊呆了,急叫一声:“慢!”

刘全手在空中,横眉转眼问道:“怎么?”

“听我说,”和珅缓缓说道,“你没有死罪,这里死了,我们还要吃官司。这是玩儿,谁和你认真?赌场上头无父子,不肯赖赌原是条汉子,输了命,这条命缴给我,这才是正理。这是一。”

“嗬,成!还有二?”

和珅阴沉沉说道:“其二我要告诉你,凭你们这样的野鸡赌徒,要赢我下辈子休想。我作给你们看——我要全红!”他拿起骰子,照前法办理一番,放在盘子里摇摇,自己用手揭开了,六个骰子居然都是四!

众人不禁都倒抽一口冷气,面面相觑间瞠目又看和珅,不知这个瘦骨伶仃的年轻人是鬼是魅。

“我是天下第一赌。”和珅笑看呆若木鸡的方家骥和茶商,“二位只能算未入流。这把骰子送了兄弟如何?别舍不得,相交满天下,知音能几人?识相的是光棍,不然……”

他话未说完,茶商和方家骥已鸡啄米似的点头道:“老弟英雄出少年,我们心服口服,就孝敬了您老人家了!”说着起身一揖作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