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心迷五色和珅情贪 力尽社稷延清归天

“不是,是和亲王荐的。”乾隆微微一笑,“说是十九岁,朕看还要小一点。”

傅恒微微睨了乾隆一眼,心里揣摩着,试探地说道:“十九岁做到四品,很不容易的了,他是满洲老人儿,总归沾了这个光儿。昨日他和那个叫马二侉子的到了奴才家,听说他管了京师关税,奴才才和他兜搭了几句。”乾隆点头,说道:“你在家对客人们说的话,朕已经知道了,很得体。你晋位晋封,是朕第一宣力大臣,有些话给他们说到前头也好。这个和珅是个理财能手,他请阿桂写了个代奏条陈,请旨立一个议罪银制度,回头转给你看,大意是说有一等犯过官员,或墨误,或失事,或失察,或偶犯,总之是无心之过,允许纳输银两赎其罪恣,朝廷内廷多得些收项,对本人也是惩戒。朕想这个议案不宜发布明诏,但也似乎不无道理,先给你透个风儿。你细斟酌一下再和朕议。”说着站住了脚步。

这里是景运门外,晴朗的秋空上阳光一洒无余,向南望是箭亭、文渊阁,东边是九龙壁,北看是毓庆宫、奉先殿……以及宁寿门、皇极殿一带都有内务府的吏员带人站岗守哨,人来熙往的工匠有的修墙粉丹施垩,有的拉大锯制作门窗,有的爬在脚手架上给罘罳换网,还有叮叮当当给宫门上钉铜页子换辅首衔环的,热闹嘈杂不堪。傅恒真的摸不清头脑:怎么皇上会有兴致带自己来看这些?

“宫里头侍候人手太少了。”乾隆漫无目的地向南走着说道,“如今朕用的太监宫女,不及前明的三分之一。太后有岁数的人了,不能让她老人家有丁点儿委屈。就是皇后,在扬州也是因为跟的人少才受了惊吓——这就事关国体。听弘晓说过一句话‘大有大的难处’,这话不能和外人说,又不能从正项银子里调拨。圆明园那边他们尚且今儿一个条陈明儿一个谏章的聒噪,这里花银子又哪里出?”

这一说傅恒便全然明白了,崇文门关税已经有人在议论,再加上一个“议罪银”,无论怎样冠冕,都逃不掉“聚敛”二字。但若硬加谏阻此刻立马便要犯了圣忌,单独和自己谈也是寄望于自己的意思,如何拂逆得?一边想着,赔笑道:“这不是大政,皇上以孝治天下,天子起居华衮龙毓,也是礼上当然。只是要严谨些,容奴才细细筹思办理,哪些是可‘议’之罪,哪些罪不在此例,要订出制度,防着宵小奸徒有隙可乘。”说到这里陡然想起高恒,高氏夫人那张无望可怜的面孔在眼前一闪,遂道,“主上回銮,诸事安妥,高恒的案子也该结束了。奴才在四川,有人把门路都走到大营里去了。早早定下来,就不在这上头分心了。”乾隆起先还笑,听着后头的话敛去了笑容,问道:“你听外臣有什么议论?”“高恒家中已经抄没了七万银子。前头的账目是历届盐政上头的事,似乎不能都算到他一人头上。”傅恒说道,“一千多万银子奴才敢保决非高恒一人所能侵吞。这么大的案子又不能不审谳明白再定。回京我问阿桂,阿桂也是拿不定主意。他和王亶望的案子确实不同的。”

“事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乾隆说道。他对傅恒一直好感不减,但又疑心有人怂动傅恒宽解高恒,也怕傅恒晋位骤生骄佚之态,就高恒一案,也是他想定已久的事,不愿随意更动;转思方才说到“议罪银”,傅恒立时现身说法,有点“请君入瓮”的味道。如此种种念头只是倏然转过,因冷了脸,说道:“恕了高恒,钱度怎么办?他们死罪不可逭呐!有人在南京给朕说高恒是贵妃弟弟,礼有‘八议’之经。朕说,贵妃的弟弟犯罪不治,那么皇后的弟弟如果有罪,治不治?你不要悚惶。你自知朕对你信任不二,朕这只不过是譬喻而已。”

即使是譬喻,乾隆语调也尽量放宽和了,傅恒却如何能不“悚惶”?早已惊得脸色苍白冷汗浃背的了,听乾隆抚慰,忙道:“傅恒不敢忘主子训诲!近年带兵没有读书,本来的粗材就露出了本相,奴才自今得多多聆听圣训,谨慎言行,在慎独上头痛下功夫,以期不负主子厚望高恩!”乾隆从未见过傅恒如此惊慌,自知话说重了,进前一步正要加意抚慰几句,猛听得北边有人吆呼,转脸一看,是王八耻正从景运门撒腿飞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万岁——主子爷——可不得了了!”乾隆见他跑近,断喝一声:“你这杀才,大呼小叫的成什么样子!”

“万岁……”王八耻一个踉跄,就势儿爬跪到一堆木料旁,上气不接下气煞白着脸连喘带吁说道,“刘……刘统勋老……老中堂……不……不……不……”

傅恒情知刘统勋大事不好,见乾隆横眉立目还在瞪王八耻,忙道:“你歇歇气。刘统勋现在哪里?”

“在……”王八耻一手撑地,一手偏指西北,说道,“在隆宗门外……轿上……已……已经去传……传太医……”

乾隆头“嗡”地一响,接着一阵耳鸣心悸,两腿一软就要往木料堆上坐。傅恒见他脸色青黯苍白,张忙之下喝叫几个管工的吏员:“过来搀着主子回宫!快着些,你们要死了么?”几个人忙奔过来架了乾隆肘弯,乾隆觉得两手十指都森凉了,喃喃说:“带朕去……带朕……”傅恒在旁虚扶着他走了几步,看着他脚步渐渐稳健了些,小声道:“主子,您别着急。刘统勋病得有年头了,犯病是常有的事……您先回宫歇着,容奴才去料理可好?”

“你去……”乾隆点头道,“朕是一时心障,没有干系的,你先去,朕随后就到……”傅恒不放心地又看乾隆一眼,加快步子去了。

但刘统勋已经不行了。他的轿停在隆宗门外小空场上,敞着轿帘,他本人冠顶朝服,一臂架着轿窗,一手捻着朝珠端坐轿凳上,头微微左侧,有点像在轿中聆听外面的动静的样子,但浓眉下垂,双目紧闭,下巴微微垂吊下来,全身像一尊形容枯槁的木雕像般一动不动——显见已经过去多时了。傅恒赶到时,阿桂和和珅正在赶人。军机处候见的几十个官员来看稀罕的官员有几十号,远远地围在一边,和珅是作揖打躬地劝“诸位大人请回避一下……”阿桂满头油汗,呵斥:“有什么好看的?都退下!”纪昀则连连催人:“叫太医院的人骑马进来!”乱糟糟的一片,傅恒一到便皱起眉头,叫过军机处一个小章京道:“你没有差使么?到这里干什么?你,还有卜义,把这里的官员太监名字记下来给我!”话音未落,众人已纷纷抽身如鸟兽散。

忙乱中乾隆已经赶来,看见刘统勋这尊坐像,也怔了一下,推开架搀的人,想到近前轿边,又茫然退了一步,有点像梦游人,呆滞地看着几个臣子,许久才问道:“纪昀,你通医道,看,看过脉了没有?”

“回万岁的话,”纪昀忙回身跪下,乾隆这样,他也看着难过,已是流出泪来,连连叩头,“万岁千万要保重节哀……”

一语既出,乾隆已经完全明白,所谓叫太医传进看脉如此云云,都不过勉尽人事而已。正没做奈何处,两个太医和刘墉骑马过来滚鞍下骑,太医也不及见驾请安便向轿奔去,刘墉张皇着要过来,乾隆急摆手道:“先看你父亲,先看你父亲!”刘墉忙回身趋到轿边跪在刘统勋身边,失神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纪昀也凑过去帮着太医捻针切脉,忙得一头大汗。移时,两个太医略一会意,回身向乾隆跪下,颤声奏道:“万岁爷,刘统勋老大人归……归天了……”乍然间便传来刘墉一声痛彻心脾的长恸一号。他头碰得临清砖地“砰砰”作响,身子扭曲着,两手死命地抠那块砖缝儿。阿桂傅恒纪昀等人顿时泪眼模糊。

“国家从此少一正人,朝廷从此少一柱石。”乾隆早已热泪长流,想起昔年元宵召进刘统勋赐他鱼头豆腐汤,嘱托他“预备着侍候下一代主子”的往事,想起这许多年刘统勋参赞政务,没明没夜死拼着办差,想起这位活包公奖掖清流威震奸宄的种种好处,竟尔如此撒手人寰一去不返,乾隆更是悲凄不能自已。任眼中的泪在颊上淌着,待刘墉哭声稍减,他向前走了两步,竟向轿中的刘统勋鞠了一躬!

阿桂和纪昀傅恒都随着跪了下去。

“正直聪明谓之神,你是成了神了,还望在天之灵佑我大清社稷……”乾隆哽咽着说道,“刘墉已经成立,家中事不必念心,自有朕一力成全料理。”

他后退一步,回头对傅恒道:“传朕的话,布告天下,辍朝三日,为刘延清公礼丧宠荣!”

1997年6月之望于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