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辇,一步一步走向乾门,身后东天珵牵着风兼明默默跟随。
离那道身影越来越近,渐渐的可看清那人的面容,看清他额头上的纹路,看清他眉梢眼角的沧桑,看清他脸上悲喜交夹的神情……终于,她站在了他的面前。
隔着漫长的十二年岁月,他们兄妹终于重逢,此刻相视都目光朦胧,呆看许久许久,谁也不敢动。
“大哥。”
“凤凰儿。”
这久远的一声,穿过漫漫光河,终于再次抵达彼岸。
那刻,两人都忍不住哽咽,都止不住眼中热泪。
“凤凰儿!”
“大哥!”
乾门前,东始修张开双臂抱住妹妹,风独影扑入兄长的怀抱,如幼时相依。
一个拥抱,诉尽彼此这十多年的挂怀,也慰藉了彼此十多年的思念,他们是自幼相伴,她自襁褓之中由他一手带大,她支撑着他一路前进直至登上至尊之位,他们之间情义之重,已非兄妹可表。
乾门前,一众侍臣、随从都大气不出地静立着,看着相拥的两兄妹,东天珵也眼眶湿湿的。
只有风兼明很是奇异地看着他的母亲。
自他出生,父母不曾对他有所拘谨,学业之外那是任他宫里宫外游戏玩闹,有时徐致兄弟看着还眼红,说国相家教导儿子都比王室教导世子还要严苛,父母对他的养育方式与民间平常百姓家的孩子毫无二致。所以他一向与父母亲近,并无寻常人以为的天家隔阂与敬畏。但如果要问他怕不怕父母,那么相较父亲而言,他略略有些怕母亲,身为青州之王的母亲本就禀性冷肃,又是统军千万的名将,又为王多年,周身自然而然的便有名将之凛然与王者之威势。
而此时此刻,那个冷肃凛然的青州女王却仿佛瞬间小了二十岁,如同一个柔弱的女孩一样倚在兄长的胸前,紧紧抱着她的哥哥,眼中无声地流下泪水。
“凤凰儿,我的凤凰儿终于是回来了!”东始修紧紧抱住了妹妹,他的至宝终于回到了他的怀中,这刻他只恨不能嵌入骨血,从此不用再受那骨肉分离之痛。
“大哥。”风独影闭目偎在兄长的胸前,“你不应该出来,你应该坐在栖龙宫里,等着我……凤凰即算离家万里,终也知道回家的路。”
“我的傻凤凰,如果可以,大哥真想去七州把你们一个个接回来。”东始修抚着妹妹的头,眼中的泪水滴入漆黑的发中,“既然不能去七州接你们,那大哥至少要站在家门口亲自迎接你们。”
“大哥……”
兄妹俩没有再说话,只是含泪相拥,欢喜又悲伤。
许久,东天珵眼见两人情绪慢慢平复,拉了拉风兼明,向他使了个眼色,指指相拥的风独影和东始修。
风兼明顿时“咚咚”地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东始修的两腿,“大舅舅!”
那甜脆脆的声音直令得南宫秀起哆嗦,可听在东始修耳中那就如同一股甘甜的泉水流入心田。他终于放开怀中的妹妹,一低头便看到了腰下那张仰望着他的小脑袋,白嫩得如同粉玉似的脸蛋上,嵌着一双他最爱的凤目,他心头顿时欢喜又激动,却故意板起脸,道:“谁教你这么叫朕的?”
风兼明马上便蔫了脸,眼中涌起一圈水光,略带委屈地小小声道:“是兼明自己叫的,兼明觉得叫陛下太生份,叫舅舅才亲热,我们是一家人嘛。”
“哈哈哈哈……”东始修大乐,弯腰抱起风兼明,“不愧是凤凰儿的孩子,果然聪明,知道跟大舅舅亲。”说着低头在风兼明粉嫩的脸蛋上啃了一口,“这才是我的好外甥。”
“大舅舅。”风兼明顿时满脸欢笑,抱着东始修的脖子撒娇,“兼明第一次来皇宫呢,你带我看看好不好?”
“好,好,好。”东始修抱着他往肩膀上一放,转身往宫里走,“舅舅带你看皇宫,以后你就住在宫里,舅舅陪你转遍宫中每一个角落,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好不好?”
“嗯,嗯。”风兼明点着小脑袋,“兼明要和大舅舅一块儿住,还要去天珵哥哥府里和小侄儿玩。”
“好,都依你。”东始修满口应承,转头对东天珵道,“你回去吧,按你四叔的路程算,也快要到了。”
“儿臣知道。”东天珵垂首答道。
东始修抱着风兼明,与风独影并肩往宫里走去。
一路,无数宫人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坐在大东皇帝肩膀上的孩子,皆吃惊不已,便是几位皇子、皇孙都不曾有过如此殊遇。再看到皇帝身旁雍容闲雅的白衣女子,尽管宫中的人已换了几拔了,但只看形貌便知这肯定就是七王中唯一的女王——青州之王风独影。
到达一道宫门前,一众随从停步,东始修抱着风兼明与风独影抬步跨入,宫门在身后悄悄合笼。
前方是一片广场,广场正前方一座高塔,左边一座汉白玉高台,右边一座巍峨宫殿,这便是——八荒塔、六合台、凌霄殿。
此刻,凌霄殿前,站着数道人影,翘首望着这边,眼见三人到来,皆大步往这边迎过来。
“七妹(七姐)!”
“二哥,三哥,五哥,六哥,八弟!”
十二年的漫漫岁月,红尘浸染,风霜刻划,如今兄妹(姐弟)再相见,彼此依稀旧时模样。伸出双臂拥抱着,感受彼此的体温,拉着对方的手,细看额头鬓旁岁月的痕迹,心底欢喜与酸楚同在,好一会儿才是平复了激动情绪。
兄妹们平静下来后,宁静远瞅着还趴在东始修肩上的风兼明,故意问道:“这小家伙难不成就是我的小外甥兼明?”
风兼明侧头看着他。来的路上,风独影早跟他讲过他这回会见到七个舅舅,也跟他说了些七个舅舅的形貌习惯,所以这会,他扭着小短腿爬下东始修的肩膀,扑向宁静远,“三舅舅!”
“诶!”宁静远笑着抱起他,“你怎么知道我是三舅舅?”
“娘说三舅舅是大东朝最聪明的人,果然三舅舅一眼就认出兼明来了!”风兼明小脑袋扎在宁静远的怀里揉了揉啊,揉得宁静远心花怒放,也就没去想按小家伙的话,若没认出来可就是愚笨了。
“哈哈,七妹,这小家伙可比你小时候会说话。”宁静远抬手捏着风兼明的小鼻子。
“确实。”一旁白意马点头,“七妹小时是金口难开,还特别不喜欢叫人。”
趴在宁静远怀中的风兼明闻言,眨巴着眼睛望着白意马,然后伸出两手,“五舅舅。”
“小家伙知道我是五舅舅啊。”白意马伸手从宁静远怀中抱过风兼明,“你娘是怎么教你认五舅舅的?”
“娘说五舅舅是大东最博学的人。”风兼明先“吧唧”一口亲在白意马的脸上,接着小脸儿微皱,“兼明看着五舅舅就想到满屋子怎么背也背不完的书。”
“哈哈,看来怕背书这一点跟你娘小时一样。”白意马笑呵呵地伸指刮了刮风兼明的脸蛋儿。
“可不。”华荆台闻言接道,“七妹小时背不出书来,每次都是哭丧着脸看着四哥,看得四哥心软了,就去向玉师求情宽限一日,回头再帮她背书。”
“呵呵……”风兼明傻笑着扭头去看风独影,眨了眨眼睛,意思是说:原来青州百姓眼中威若神明的青王小时候也有这么一遭啊。接着就向华荆台伸出手,“六舅舅,兼明也要抱抱。”
华荆台伸手抱过风兼明,抬手搓揉着他的小脑袋,问:“说吧,你娘是怎么编排你六舅舅的?”
风兼明一边努力在华荆台的大掌中抬起脑袋,一边道:“娘说,比庙里的菩萨还要金光闪闪的肯定就是六舅舅。”他说完了眼睛瞅着华荆台肩膀上的豹头金臂环,“六舅舅,这只豹子真威风!”瞅完了豹环,眨巴眨巴看着华荆台,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华荆台顿时就想起了小时候抢了风独影半只包子后被她咬的那一口,真是血淋淋地痛啊!可这会儿——和这双跟风独影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疼痛,最后只能咬牙摘下手臂上带了多年的臂环,“来,威风的小豹子当然要给我威风的小外甥戴!”
“啧啧啧!六哥竟然把金子送人了!”南片月抬手撑在额头上望着天,“这天是要下红雨了吧?”
华荆台瞪他一眼,“送我外甥,我心里乐意!”
“谢谢六舅舅!”风兼明欢快地接过臂怀纳入怀中,然后从华荆台身上滑下,扑向了南片月,“小舅舅!兼明一直想去找你玩,可就是商州太远了,娘不给我出门,还以为得等我长大了才能去商州,那时才能见着你呢。”
南片月见小外甥独独就说要找他玩,可见是另眼相待,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抱起扛到肩上,拍着他的小屁股问道:“兼明为啥要找小舅舅玩呀?”
“因为娘老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怎么比你小舅舅还淘气捣蛋’,所以我一直想找小舅舅啊,要是跟你一块玩,说不定我娘就不骂我了。”风兼明一派天真地道,童稚的眼神瞅着南片月,似乎在说:我娘骂的肯定就是你了。
“哈哈哈哈……”
东始修率先大笑出声,余下几个兄长也是忍俊不禁。
南片月抱着风兼明,委屈地望向风独影,“七姐,你怎能把兼明和我相比呢,你不觉得我小时候那叫可爱吗?”
“娘,到底是淘气还是可爱呀?”风兼明也望向风独影。
一大一小两张脸,形貌不同,却神情相似,以至风独影看着,便忍不住去按额头。
“八弟,你是不是到八十岁还是这副模样?”一直不曾吭声的皇逖终于忍不住叹气,“我不用问也能想象到,严国相在商州该是如何地操心劳神。”
“二哥,你不觉得,八弟若能活到八十岁,会要比现在还不如吗?”风独影也叹息着道,“大哥当年真是英明,派了严国相去商州,他们一臣一君,足以向世人诠释何谓严父顽子。”
“哈哈哈哈……”
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皆大笑点头,只东始修略掩目侧头转向一边,似乎也对严玄严国相深怀歉意。
被兄姐一翻嘲笑,南片月垂头与风兼明面面相觑。
然后风兼明伸出小胳膊同情地抱了抱南片月,“小舅舅,没事的,兼明喜欢你,到你八十岁了还是和你一块儿玩。”
“兼明真乖。”南片月眼含热泪,还是小外甥可亲,他放下风兼明,“来,咱们拉钩约定。”
“嗯。”风兼明伸出小指,两人还真是认认真真的钩手,“小舅舅一定要活到八十岁哦,到时兼明一定会去商州找你玩的。”
“还用说,小舅舅一定等着你来。”南片月点头承诺。
拉完了钩,风兼明乖巧地走到皇逖面前,既不扑,也不缠,只是仰着小脑袋,认认真真地恭恭敬敬地叫道:“二舅舅。”
皇逖看着眼前的小人儿,这就是七妹的儿子,这就是他的七妹的骨血,顿时心头热流滚过,蹲下身子,伸手抱住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
一旁的南片月却要使坏,“兼明,你娘是怎么跟你说二舅舅的?”
风兼明用小脸蛋猫一样在皇逖的颈窝蹭了蹭,“娘说,要是看到一个人,你就手脚规规矩矩地不敢乱动,那个人肯定就是二舅舅。”他伸手搂着皇逖的脖子,悄悄地却又以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二舅舅可威严了!”
“哈哈哈哈……”
几人再次大笑。
“七妹,这孩子的性子真不像你。”宁静远再一次道,“鬼精鬼精的,倒像是我儿子。”
“我觉得像是我的儿子。”南片月争道。
“唉!一见面就摘了我的金臂环,这捞金的手段像我才是。”华荆台却道。
“我倒觉得胆子大,像我。”一直含笑看着这一切的东始修出声道。
“好了,你们也别争了,反正不管性子像谁,都是咱们的孩子。”白意马好笑地看着几个兄弟,“都别站这了,进去吧。”
风兼明趴在皇逖怀中,目光从他肩膀望去,正看到凌霄殿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悄悄地看着他。
“啊!有老鼠!”他猛地叫一声,吓得那只脑袋缩了回去。
“什么老鼠?”
几人皆疑惑,看着风兼明。
风兼明指着殿内,“刚才看到一只很大的老鼠,我一叫他就跑了。”
风独影却清楚儿子是什么性子,她也看到了殿中探出的脑袋,猜那肯定是南片月的儿子南承赫,抬手拍了风兼明脑袋一掌,叱道:“没礼貌,要叫承赫哥哥。”
这会几人都明白了,不由暗自好笑。
南片月冲殿里喊道:“承赫,你出来。”
他的话落下,片刻后,才从殿内走出个十岁的少年,比风兼明要高出半个头,五官面貌却是端秀里微带阴柔之气,正是南片月的长子——南承赫。
“承赫见过七姑姑。”南承赫先向风独影行礼。
“乖,起来。”风独影扶起他,看着他的面孔赞道,“这孩子生得可真好看,比小八要强。”
那边风兼明已从皇逖身上滑下,走了过来。
“兼明,这是你小舅舅的儿子,叫承赫哥哥。”风独影把他拉到南承赫面前。
风兼明歪着脑袋看着南承赫,直把南承赫看得脸红了,他才行礼叫道:“承赫哥哥。”
南承赫红着脸重重点头,然后向风兼明回礼。
“唉!”南片月看着直叹气,“我怎么觉得兼明才是我的儿子。”
“哈哈哈哈……”
几个兄长再次大笑,那朗朗的笑声穿过广场,直传到宫门外。
那些守候在门外的侍从无不惊讶,这些人竟然在宫中如此喧哗,而那些老人如侍卫统领龙荼、内廷总管申历这些,却皆眼角微湿的感慨,这宫中有多久不曾有过这样的爽朗笑声,陛下又有多久不曾如此开怀。
※※※
那日,凌霄殿前兄妹团聚欢喜不已,而在青州浅碧山上,久遥刚给学子们讲学完毕,正慢步往行宫走去。
书院离行宫并不远,走路不过小半个时辰,所以久遥来碧山书院讲学时,总是早上从行宫出发走到书院,下午再从书院走回行宫,也不带随从,一个人悠哉悠哉地走在山路上,看山看树看花,自有一番滋味。
这时正是金秋时节,满山的黄叶、红叶里夹着几抹浅绿色,山风吹过,树木婆挲,远远望去,只见黄色的滔漭推涌着赤色的波涛,夹着绿色浪花翻舞,就像是连绵不绝的彩河,让人看着便耳目生妍,心旷神怡。
久遥就走在这滔滔叶河中,一边欣赏着山景,一边想着阿影和兼明应该已经抵达帝都了,大约正开心的与她的兄弟相见。走着走着,他心头蓦然一动,不由转头,便看到右旁远处坡上的枫树下站着一名青衣男子,虽已年近不惑,形容气韵依然冷逸出尘,衬着火红的枫树,像幅画似的。
久遥震惊地看着对面的男子,几疑那是一道幻影,以致他那刻呆立着不能动。
对面的青衣男子亦静静看着他,不言不动。
“二哥?”久遥呢喃,拨动两腿移过去,走至枫树下,激动欲泣地伸手,想要确认这是活生生的人还是只是他的梦,他已经历过太多太多这样虚幻而痛苦的梦了,他已不敢相信他的亲人他的族人还有存活于世的,“二哥,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青衣男子微有动容,伸出手,拉住久遥的手,那份力道让久遥确认了这是真实的。
“二哥!”久遥热泪盈眶,紧紧地握住兄长的手,生怕一放松了便是一场幻梦。
久迤默默看着她,过得片刻,眼神渐渐变冷,“你还记得我是你二哥?和仇人成婚,和仇人生子,教治仇人的子民,你还配为久罗人吗?”
久遥顿时脸色剧变,灰白一片。
“你忘记了久罗山上的血?忘记了久罗山上无辜死去的族人?”久迤冰冷的眼睛里涌现仇恨,“你现在还有脸叫我二哥?”
“……”久遥张口,却无言以对。
他从不曾忘记久罗山上的血,从不曾忘记久罗山上那夜的惨剧。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久罗族就余他一人,虽有风独影相伴,虽有爱子相亲,可是从不曾忘记他是久罗人,他永远无法根除心底深处那份族灭亲亡的刻骨痛楚,那些血与痛总会有他一人独处时袭上心头,可是……他只能将那些收起藏起,以他的心为墓地,在心底建一座坟墓,埋葬着他的亲人,他的族人,埋葬他的仇恨,他的悲痛。
“你还是久罗人吗?你还叫久遥吗?”久迤冷冷盯着久遥,“享受仇人温存的你,没有资格再用这个名字,你是久罗族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