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遥眼珠动了动,转头看着他,然后起身,却没有喝药,而是往屋外走去,“我的阿影在哪?”
久迤眉头皱了皱,“隔壁。”
“多谢二哥。”久遥走出门,转到隔壁房,果然见木板床上躺着仿如沉睡的风独影,他慢慢走至床边,弯腰抱起她,“阿影,我们回家去。”
他抱着风独影走出木屋,身后久迤看着他,眉头皱着更紧,“你的身体……”
“二哥,日后就当久罗没有我这个不孝子孙,勿须挂记。”久遥打断了他的话,抱着风独影头也不回地穿过小院往外走去。
久迤默默看着他,想要留他,却无话可说,想要拉他,手却伸不出。
他们都失去了至亲与至爱,可他们却连相互安慰一句都无能为力,即算伤口相同,亦也没有相互舔舐的可能。
眼睁睁地看着久遥走出小院,久迤木然又绝望。
走出小院的久遥脚下忽然一顿,“二哥,阿影将大哥拜托给了玉家人。”
久迤眼神空洞,“玉家人已将大哥还给了我。”
久遥点点头,跨上青鸟,决然而去。
久迤仰首,看着青鸟飞远,最后消失于天际,他闭上眼,却流不出眼泪。
今日的一切,谁对谁错?谁是仇人?谁是亲人?若能重来,一切可还会如此?
大约,上苍亦无法回答。
※※※
元鼎十六年,十月十日,东始修诏告天下,凤王薨逝,谥“肃”,君臣百姓皆服丧一月。
十一月中旬,六王起驾离开了帝都。
他们本是欢喜而来,最后却是黯然伤心地离开,从此再没有重聚。似乎随着那个女人地离去,他们已失去了再聚的勇气。
在离去之前,东始修将当年封王时为他们八人画下的画像悬挂在了凌霄殿,丰极又画了一幅画挂在了风独影的旁边。他说这样,七妹会开心。于是凌霄殿便有九幅画像,其中一幅画上的人只有一个背影。
“他或许并不想面对我们这些人。”
凌霄殿里,丰极留下了沉重的一句,而东始修只是默然看着风独影的画像。
※※※
十二月中,风兼明回到了青州,是由兴王东天珵亲自护送归来。
只是回到青州的他,迎接他的是母亲的离世与病重的父亲。
元鼎十七年,正月初一,风兼明继位为青州青王。
继位大典上,东天珵亲手为他戴上了七旒王冕,从此青州有了一位年少的君主。
东天珵在青州停留了一年之久,教他如何批阅奏折,如何处理朝政,如何统御臣民,以及如何做一位君王。可以说,青州的少年君王是兴王手把手地教出来的。
※※※
元鼎十七年,三月。
青王宫里,一群臣子、御医、内侍、宫女守在凤影宫前,时不时抬头张望一下,时不时低头交谈两句,无不是眉头紧锁,满脸焦灼之色。
自从去年秋清徽君生病以来,直至今年春,这病情却是一日重似一日,看了无数名医,用了无数灵药,都不曾有过好转,如今……
正在这时,忽有内侍叫道:“来了!来了!”
一群人赶忙伸颈望去,果见一名内侍引着一名男子远远行来,不一会儿便到了宫前。
“这位便是王都百姓盛传拥有妙手回春之术的修大夫。”内侍向诸位大臣介绍。
那位修大夫年约四旬左右,神清骨透,颇有出尘之态,见着这些大臣,也只是微微点头。
此刻亦无人计较他失礼之处。
“修大夫,快请。”国相徐史上前引着修大夫往宫内走去。
修大夫也不言语,跟着徐史入殿,到了内殿,守在病床前的风兼明已急步迎上来,“国相,是神医到了吗?”
“是的,主上。”徐史躬身声,“这位便是自民间请来的神医修大夫。”
“大夫,您快替我爹看看!”风兼明一把握住修大夫的手,“孤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治好我爹!”不过数月,便已让昔日顽皮圆润的少年沉稳消瘦了许多,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先失了母亲眼见着又要失去父亲的可怜孩子,满脸的惶恐与焦灼,握着修大夫的手很大力,可他矮小消瘦的身体却因为悲伤与劳累而摇摇欲坠。
“兼明,你莫急,先让大夫为清徽君看病。”一旁的东天珵忙过来扶住他。
修大夫抬眸看一眼风兼明,又垂眸看一眼被他紧握着的手,心头蓦然一动,几乎想伸手抱抱眼前的孩子,但随即他便醒神,淡淡道:“能医则医,不能医亦不能强求。”
风兼明闻言脸色煞白,身子连晃了两晃。
东天珵赶紧抱起他,扶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一边喊着,“兼明,兼明。”
见此,修大夫走过去,拉起风兼明的手,号脉片刻,道:“操劳过度,急痛攻心,休养为重。”然后便放开了手,再道,“我看病需要安静,你们所有人都退下。”
徐史微怔,看了一眼东天珵与风兼明,然后挥手领着殿中侍候着的宫女、内侍退下。
“你们也出去。”修大夫看着东天珵与风兼明道。
“我……想陪着我爹。”风兼明岂能答应。
东天珵多年与玉师旷相处,知道民间有些异人就是有些怪癖,当下便背起风兼明往殿外走,“兼明,我们先出去,让修大夫给清徽君看病,一会就回来。”
这数月来,风兼明已非常信任东天珵,所以他的话总是听的。
所有人都离开后,修大夫拂开帷缦,便见床榻上躺着的久遥已是形容枯槁,早非昔日之风华。他站在床前,不言不语地看着病榻之上的人,许久,他伸手点住床上昏迷之人的眉心,一缕青色灵气沁入久遥体内,片刻后他缓缓醒转,睁眼便看到床边站着的修大夫,有些茫然,喃喃唤道:“二哥?”
修大夫没有应他也没有动,只是看着他。
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久遥彻底清醒了,他看着床前的人,“二哥你来送我吗?”
修大夫也就是久迤,却是点点头,“我没能送大哥,至少要来送你。”
久遥笑了,“我要死了,会见到大哥的,还有阿影……她一定等急了。”
久迤眼帘一垂,伸出手,轻轻握住久遥的手。
在两手相碰,那微微暖意传递的瞬间,久遥眼睛一亮,然后便慢慢黯下去,最后他眼睛缓缓阖上,头微微一侧,如同睡着一般安然而去。
久迤矗立床前,片刻,他伸手轻轻抚过久遥的眼眸,“安心去吧,日后……若有机会,我会看着兼明的。”说完他最后看一眼久遥,便转身离去,宫门前守候着的人纷纷围上来,他轻轻摇头。
“爹!”风兼明急奔而入,身后众人追去。
随即,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
“能哭出来的悲痛,总有一日会过去。只有哭不出来的悲痛才会一生都背负在身。”久迤喃喃一语,然后飘然而去。
元鼎十七年,三月初七,青州清徽君薨逝。
四月,与停灵地宫的凤王风独影合葬凤陵。
元鼎十七年,八月二十七日,东天珵起程回帝都。
元鼎十八年,十二月十二日,东始修册凤妃凤茈蘘为皇后,立其子兴王东天珵为太子。
几日后,玉师旷辞官离去,两个月后,皇帝与六王都收到了他已成亲的书信。
※※※
元鼎十九年,春。
苍凉的夕阳下,东始修慢步走在宫墙里,到了凌霄殿前,他独自走入,侍从们依例守在宫外。
空旷的广场上,东始修慢慢走上六合台。
当年筑八荒塔,是因为七妹风独影说登高可望远;筑这一座六合台,是因为八弟南片月说兄弟们比武没个擂台。
东始修站在六合台上,春风吹着他苍白的鬓发,他目光茫然看着空空的六合台,眼前慢慢变得模糊,依稀徐徐展开一幅画卷。
画卷里……
最初响起一缕笛音,如春日细雨般轻绵清悠地飘洒于天地,然后一道气势万钧的剑光贯天而下,若雪色烈焰于半空绽放,冷冽的焰芒如冰针扑天盖地洒下,万物无所遁藏。
接着有银光冲天而起,夹一线绯红若绚丽的长虹迎向半空中的雪焰,轻缈飘遥,却如柔风丝絮散布天地,绵绵不绝。
是了,这是四弟在吹笛,二弟和七妹在比剑。东始修恍然一笑,眼睛痴痴地看着前方。
画卷里……
笛声蓦然一转,刹时化为暴雨雷鸣紧促激烈,又若万马奔腾地动山摇,顷刻又若千军击发杀气腾腾!
雪焰与长虹于半空交汇,刹时焰溅虹飞,天地间绽现无数炫阳,万道华光覆宇,千重剑气交纵,如穹剑意笼罩,万物屏息。
他感慨着,四弟的笛艺天下无双,二弟和七妹的剑术亦是举世罕有,只不过……他微笑着,心里默默念着,来了,要来了……
“快点下注!快点下注!过时不候!”
华荆台爽朗的声音穿透层层剑气传来。他依然是金色束发冠,金色短装武服,颈上套着的金项圈坠着一块金灿灿的长命锁,两条结实有力的胳膊上各套一只豹形金臂环,手腕上还套着两个豹头镯子,以至他身形稍有晃动便一阵金光流溢,晃得人眼都睁不开。
“喂,小八,你到底买谁?快点下注。”
“六哥,我这次赌二哥胜!下注十枚金叶!”永远都一张娃娃脸的南片月下定了决心。
“好,好,好。”华荆台伸出手,“金叶拿来!”
南片月从怀中掏出一把金叶,细细的数了一遍,恋恋不舍地看一遍,然后一咬牙一闭眼一张手颇有壮士断腕之气慨地道,“给你!”话一落,但见金光一闪,掌中的金叶便不见了影儿。
“还是小八爽快。”华荆台笑眯眯地动作迅速地将金叶收入钱袋,顺手摸摸南片月的脑袋以示夸赞,转过身又开始催促他人,“三哥,五哥,你们决定了没?快点啦,小八都下注了。”
“嗯……”宁静远眯着一双似乎永远带笑的眼睛,伸出手指敲敲下巴略略思索了一下,“这样吧,这次我赌他们依然不分胜负,赌十枚金叶。”
“好,金叶拿来。”华荆台不待宁静远主动掏钱便已伸手从他腰间挂着的钱袋里掏出十金叶放入自己钱袋。
“财迷!”身后南片月见之恨恨叫了一句。
华荆台闻言依旧笑眯眯的,只是纠正了小弟一句,“记得要叫财神!”说罢又转头催起白意马,“五哥,你决定了没?三哥和小八可都下注了。”
“嗯……让我再想想。”白意马凝目盯着台中斗得难分难解的两人。“呀!二哥这招‘沧海无蝶’竟练成了,看来他的‘无焰心法’已练至第九层了,七妹这次可能要输了,那我赌……啊!七妹竟使出‘凤翼蔽天’!她的‘凤影心法’难不成已练成?那二哥这次岂不赢不了了?那我赌……啊!二哥回了一招‘苍山无雪’!天啦!二哥已练成‘无焰心法’了!那这次他们谁赢啊?”
“五哥,先别管他们都练成了什么,先说说这次你赌他们谁胜吧?”华荆台打断白意马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的话。
“他们谁胜?这得让我想想啊。”白意马矛盾地看着场中,“啊,七妹这招……这招是‘雪凤舞空’!六弟,七妹真的练成‘凤影心法’了啊!我赌……啊!不行,二哥这招……这招竟是‘苍茫无日’!厉害啊!七妹躲不过了……啊!不行……七妹这招是……是‘凤啸九天’!”
华荆台眼见白意马光顾着场中的比斗,于是一边问他“五哥,你还下不下注?”一边伸手小心翼翼地探入白意马的钱袋。
“啊!二哥的这招可是‘焰心无血’!”白意马大叫着挥舞双手,却正好打在华荆台手上,那刚抓到手的金叶便又掉回钱袋了。
华荆台仔细打量了一下白意马兴奋得发光的脸,以判定刚才是碰巧呢还是五哥的有心之为,最后他决定还是不存侥幸之心为好,道:“五哥,不管你赌谁胜,我先帮你作主下注十枚金叶。”说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白意马钱袋里抓出一把金叶,然后迅速后退一丈远。
“六哥,抓到多少?有多的没?多了要平分!”南片月赶紧凑过去。
“不多不少正好十金叶。”华荆台摊开手掌晃了晃,然后一把收入钱袋同时还不忘兄长之责教导小弟一番,“小八,做人要知道见好就收。”
白意马似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这边,然后注意力又回到比斗中。
“既然都下注了,便可以看结果了吧?”宁静远轻飘飘抛来一句。
“比试还没完呢,三哥。”南片月冲宁静做鬼脸。
华荆台也道:“他们哪次比试不要个几天几夜的时间,三哥别急。”
宁静远抬首看了看天,道:“巳时已过半,等下日头越发的晒人,所以……”
“所以什么?”华荆台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就连南片月也盯紧他。
“所以还是早点结束的好。”宁静远说罢只见他手掌一翻,屈指一弹,便见一物疾速射出。
“三哥你又想作弊!”南片月赶紧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