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涂水之战

涂水汇入江水之地,江夏城西南九十二里,惊矶山顶,一个青衣女子负手立在西侧临江绝壁之上,时而远眺对岸小军山的秋叶,时而俯瞰大江,意态闲适,仿佛闲庭信步。只是今日狂风大作,这绝壁之上已经是风吼如雷,这令人几乎难以睁目的狂风吹得这女子一身青衣猎猎飞舞,若是远远看去,令人怀疑这女子将会乘风而去。

这女子虽然立在险地,又被狂风袭扰,可是她的形态气度却有着说不出的闲雅风liu,她一双明晰沉凝的眸子凝望着江心来往穿梭的船只,眼中透出复杂的光芒。落日渐渐西沉,此刻已经是酉时初,正是行路商旅应该寻客栈休息的时候了,若是阳光落到江水之下,再赶路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就在夕阳半沉入江水,江上已经帆影稀疏的时候,青衣女子眼中突然一亮,只见一叶扁舟张着满帆逆流而上,在这样波涛迅激的江面上竟如离弦之箭一般破浪疾驰,当真是匪夷所思。虽然隔着数里距离,又是从高处下望,可是那青衣女子仍然将那驾舟之人看的清清楚楚。只见这人三四十岁年纪,身材魁伟,相貌颇丑,黄面细眼,穿着灰色的袍子,衣襟之上尚有污迹,腰间布带之上系着一柄破旧黯淡的古剑,一手控舵,一手掌帆,宛若神意控舟,在他脚下却放着一个足有半人高的红漆葫芦,那大汉不需掌帆的时候,却是不时地举起葫芦,仰头畅饮,即使在驾舟穿越江心激浪的时候,仍然不曾放下葫芦,气度豪迈风liu,令人一见心折。这女子眼中流露出钦佩之色,却又迅速被淡淡的惆怅淹没。然后她便将气息敛藏起来,更是后退了几步,这个位置,她还可以勉强看见江心的景象,可是下面的人却是看不见他了,更何况谁会平白无故向山顶张望呢?

就在轻舟即将穿过两山之间的狭窄江面的时候,三艘轻舟成品字形自上游迎面而来,一个华服玉冠的英俊男子负手立在为首的轻舟船头,这男子略嫌清瘦的俊逸面容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身上披着雪白的披风,但在江风吹拂下,露出金丝绣麒麟的黑色锦衣,头上玉冠,腰间锦带,身上系着绿色鲨皮鞘的短刀,刀柄上明珠璀璨,这男子一身装束华贵非常,理应是乘着楼船在江水中遨游才对,此刻却是轻舟犯险,令人心中生出古怪的感觉。

可是这青衣女子看到这华服男子,面上却露出慎重神色,目光炯炯,不愿错过这男子任何轻微的举动,那华服男子自是不知还有旁人在左右窥伺,目光炯炯地望着那灰衣男子,这时候两叶相对的小舟都在江心停住了,江水滔滔,江风浩浩,这两艘静止的小舟越发显得诡异。而另外两艘小舟则一左一右包夹而来,站在左侧船首的是一个修眉俊眼的儒服书生,只不过这书生肤若凝脂,明眸流转,妩媚含情,一看就知道是个易钗而弁的女子,而右侧船首上则是一个白皙瘦弱的青年男子,虽然不过三十一二模样,但是精神萎靡不振,仿佛是大病初愈一般。

那被三人围住的灰袍大汉,目中寒光一闪而逝,大笑道:“凌某何幸,承蒙海陵郡主仪宾,东阳侯师冥看重,就连胭脂书生秋素华、破浪神蛟居重也来关顾,真让在下倍感荣幸。”

那锦衣男子英俊的面容上露出粲然的微笑,朗声道:“两年之前,阁下大展神威,率领凤台阁白虎司在清河、平原、渤海三郡大肆屠杀,尽破我春水堂十六处秘站,本侯精心训练的谍探,被你杀得干干净净,本侯师弟血手神刀宣泌被你阵斩长街,此役之后,阁下在燕山护卫之中升任副统领,自然是洋洋得意,可是我春水堂上下却是将阁下恨之入骨,若是你老老实实躲在燕山也就罢了,只是阁下未免将本侯太不放在眼里了,竟敢孤身南下,经江夏而赴岳阳,深入春水堂腹地,若是本侯不将你截住,只怕天下人不仅看轻了春水堂,就连家岳的面子也要被阁下扫落在地了。”

凌冲闻言大笑道:“师侯爷未免太自说自话了,春水堂既然是越国公所属,就应该在东南耀武扬威,却不该窥伺青州,宣泌在平原、海陵杀死五品以上的官员武将十七人,白虎司监察使四人,其余无辜牵连之人不下百人,凌某奉了世子殿下之命,将其当众杀死,乃是理所当然之事,若非看在侯爷的面子上,也不会将他尸骸送归江宁,至于其他的小喽啰,可惜凌某杀的还是太少,至少有十几个聪明人逃到了齐郡,奉了殿下之命,凌某可没有赶尽杀绝。”

师冥闻言怒极而笑,道:“好,好,既然如此,本侯今日也不会斩尽杀绝,此地十里之外,前后水路,皆被本侯设下了埋伏,若是凌统领能够冲出本侯这一关,那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可是如今本侯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能够突破本侯的拦截,那么本侯就放你一条生路,不令属下拦截于你。”

凌冲冷冷一笑,面上露出讥诮之色,包括皇室在内,天下诸侯无不收罗爪牙,召纳亡命,燕山护卫虽然天下闻名,可是春水堂却也是毫不逊色,如今堂中三大高手一起出马,更有精兵前后设伏,地利人和全部欠缺,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冲破这一关,这所谓的一线生机和没有一样,这人如此说,不过是想消减自己的斗志罢了,想到此处,凌冲傲然道:“你们春水堂只晓得耍弄些阴谋诡计,就是凌某想要和你们真刀真枪的厮杀,却也没有机会,今日难得侯爷有胆子露面,凌某若是不笑纳了尔等的大好人头,岂不是可惜得很。”言罢,单手举起葫芦,倒转过来,澄黄的酒液如同流泉一般倾下,凌冲仰面朝天,尽情畅饮,葫芦中还剩下的十几斤美酒竟是全部被他喝下。

师冥面上闪过一丝异色,却没有趁这机会出手,幽冀势力与唐家在青徐犬牙交错,对于彼此的实力就算不全然知晓,可是也能知道十之八九,在他得到的情报中,无一不说这燕山护卫的副统领鲁莽冲动,当日此人奉命清洗青州三郡,却是不善隐忍,过早发动,虽然春水堂损失不小,可是却令许多中坚分子都逃了出来,事后虽说被迁升为副统领,可是据说燕王世子对其颇为不满,将其闲置下来,若非是燕王许彦亲自出面,只怕此人已经被踢出燕山卫了。此人乃是燕王亲信,至今仍然能够留在被世子罗承玉掌控的燕山卫中,无非是双方不想撕破脸皮,更何况此人虽然粗疏,但是武功的确是极为出众,只不过因为忠于燕王才被闲置一旁罢了。

今次得知此人南下,师冥之所以设伏拦截,却并不是为了替属下报仇,两家乃是你死我活的仇敌,若是自己站在对方的位置,只会做得更狠,更不留情面,他的目的却是要生擒凌冲。此人的存在,虽然不过是为了照拂在燕山卫的争夺中处于劣势的燕王的面子,而且他双手沾满了皇室和唐家秘谍的鲜血,这般孤身南下,只怕是有来无回,这样的情形别说自己看的明白,只要是稍微有些聪明的人都不会看错,联想到日前得到的关于幽冀内部不稳的情报,师冥断定这是燕王世子想要借刀杀人。师冥他能够以一个庶民之身,成了堂堂的郡主仪宾,一手掌控唐家对外的情报网,自然不是甘心被人利用的人物,虽然杀了此人能解心头之恨,但是若能生擒此人,却有可能得知燕山卫的内部隐秘,一个曾经担任过燕山卫副统领的叛徒,会给这个和自己多年对峙的组织带去什么样的危害,师冥心知肚明,所以才没有急着攻击,以免凌冲绝望之下自尽身亡,师冥希望这人能够始终保留一分希望,这才能让自己有机会擒住这杀星。

最后一滴酒液落入口中,凌冲哈哈大笑,随手一掷,那几乎蓄慢了千钧之力的酒葫芦凌空抛出,砸向那白皙瘦弱的男子,伸手向腰间一摸,一道如雪的剑光破空而起,连人带舟向师冥撞去,师冥微微一笑,短刀出鞘,势如长虹,刀光剑芒撞击在一起,发出无数细碎的铮鸣之声,两只轻舟船头相抵,竟是僵持在了一起。与此同时,那白皙男子一掌击碎了葫芦,却是不曾上前夹击,反而将小舟退后了丈许,倒是“胭脂书生”美目流转,长袖之中飞射出三丈红绫,卷向凌冲的双足,口中却婴咛一声道:“哎呀,凌统领做什么这样拼死拼活,一起坐下来喝杯酒不好么?”她的语声分外的娇柔妩媚,充满了惑人的魅力,可是那三丈红绫却是变幻莫测,只是向凌冲手足缠去。

师冥与凌冲两人兔起鹘落,出手都是迅捷无伦,攻防趋守,师冥手中虽然只是一柄尺许长短的短刀,刀法却是刚猛非常,进攻之时有如电闪长空,防守之时竟如一夫当关,数丈方圆之内到处都是银光流射,刀势落处如同疾风骤雨,大有横扫天下的气势,凌冲一向以剑法威猛著称,可是在师冥的刀势下居然只能堪堪抵住,双方的招式都是凶猛凌厉,刀芒与剑气时常缠杂在一处,发出嗤嗤之声。而秋素华的红绫却是将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化成红云三丈,将凌冲的退路阻住。红绫就在刀光剑影之间盘旋往复,只要凌冲稍有松懈,就向他的手足缠去,师冥仿佛能够预测红绫的攻势一般,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将凌冲向绝境之中逼去,师冥和秋素华两人配合得如此默契,就是武功高过他们的人也很难相抗,更何况凌冲的武功和师冥不过是伯仲之间罢了。其实他能够在百招之内不落下风,已经出乎了师冥和秋素华的预料,师冥心中满是嫉妒之意,这样的高手宁可在幽冀受尽冷遇,却不肯投效春水堂,心中怒火熊熊,师冥的攻势多了三分残狠,令得凌冲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了。

又过了片刻,师冥察觉凌冲已经守多攻少,眼中闪过得意之色,朗声道:“凌统领何必还要挣扎,你在燕山卫中虽然身居高位,却是得不到信任倚重,如今又被派来此地送死,不如弃剑投降,本侯一向喜爱天下豪杰,越国公对于属下也是恩遇非常,阁下若肯投了江宁,荣华富贵,权势地位,唾手可得,燕王世子既然不看重阁下,你又何必替他殉死呢?”

此言一出,秋素华配合默契地放缓了攻势,而居重则是再度驾舟远离了丈许,目光炯炯地望着交战的三人,若论水性,居重乃是东南第一人,自然不会让凌冲有机会从水路脱逃。

听到师冥的话语,凌冲面上的神色明显的一变,虽然手上并未放缓,可是却明显地多出了一丝犹疑的意味,双目之中寒光闪烁,突然怒喝一声,身剑合一向师冥扑去,师冥眉头一皱,他能够感觉到凌冲剑意之中一往不回的绝决,在这种绝对优势下,他自然不会想和凌冲同归于尽,刀势一转,转攻为守,想要磨去凌冲的斗志,而秋素华更是手腕一抖,红绫如同灵蛇一般向脚下缠去,却是看准了凌冲拼命之时少了防范。两人联手对敌已经有数年经验,疾缓之处拿捏妥当,毫无破绽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