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内,有人处心积虑设下毒谋,金陵城外,大江之上,也有人为了对付杨宁而彻夜难眠。子夜时分,明月如洗,群星黯淡,金陵城外,千里江水澄透如练,在静谧的夜色中亘古东流,夜幕下一叶扁舟顺着江水漂下,在被月光映射得一片洁白的江面上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水痕。驾舟的是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穿着渔夫装束,面孔隐在月影之内,看不清楚五官轮廓,但是只见他操舟渡水,宛若平地的手段,就知道绝非寻常人物。
金陵东下的这段江流水面极阔,两岸触目可见山峰石矶,尤其是南岸更是山峦叠嶂,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就是南北的分界,那人驾着小舟,避开了岸上军寨里洒落江面的灯光,贴近了岸边,连人带船隐藏在山影之中,越发影踪难寻,纵然有人瞧见他的影子,多半也以为是水鸟而已。就这样过了幕府山、燕子矶、劳山,轻舟一路疾行,直到一座宛若壁垒的山峦落入舟子眼中,才略微松了口气,抬头仰望,只见那山顶上黑沉沉地盘踞着一座高耸的楼阁,月光下可见画角飞檐,雕梁画栋。那舟子心中微喜,振臂催舟,向山脚下早已废弃的破败码头驶去。
那人刚刚下船登岸,深沉森寒的夜色中突然响起一缕清丽的箫音,箫音清越明丽,曲调低回缠ian,却不失清越明朗,正是他从前多次听闻的一曲《踏雪寻梅》。那人停住了脚步,凝神听去,只觉一缕箫音忽高忽低,颇有缥缈莫测之感,每一个章节,每一次曲折,却都是行云流水,连绵不绝,宛似漫天飞雪扑面而来,寂寞中透着清冷。又听了片刻,只觉那箫音渐渐婉转低回,不多时已经细若游丝,甚而消散无踪,可是心中却偏偏能够感觉到那静寂无声中的韵律,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这样的沉默压制住了,正当心绪低落,几乎难以抑制情感的时候,一缕箫音蓦然扬起,宛若梅枝上如豆的小花苞在风雪中绽放开来,那种从心底涌起的喜悦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蠡。箫音继而奏出一串的明丽音符,描绘出一幅雪后的动人画卷,风中轻颤的梅枝,月下横斜的疏影,桥下涟漪的清波,音符渐渐跳跃起来,低沉时如闲花照影,飞扬时如风如烟,仿佛是一对母女携手去寻访那一枝雪后的春梅,箫声中倾诉着声声喜悦,只是不知怎么,或许是洞箫原本的悲凉渐渐散发出来,明明是喜悦的曲调,却隐隐透出一抹无限的悲凉。箫音渐落渐沉,终于转为悲凉,如泣如诉,凄楚缠ian,正如好梦难留,黄粱初醒。这时,曲调已经转为《安魂曲》的旋律,箫音凄凉悲怆,缠ian悱恻,似是儿女思慕高堂,又如父母悬念游子,更如孤雁南飞,烟波千里,声声断肠,字字血泪。当最后一个音节消失在风中的时候,已经是皓月西沉,星河如练,举目四望,只有形影相吊。那人抬起头来,月光正照在他的面孔上,映射出点点反光,却原来不知何时,那人已经泪流满面。
用袖子拭去泪痕,那人沿着山路攀登而上,不过片刻已经到了山顶,离得近了,才发觉这座月光下威严华丽的三层楼阁其实早已经破败不堪,只楼前门上的那块匾额都已经蒙尘多年,但是月光下依稀可见三个龙飞凤舞的篆字“落星楼”几欲破木而出。那人走到楼前,用略带嘶哑的声音道:“平师妹,小兄居重有事求见,请师妹赐允。”他的语声并不响亮,可是中气充足,音线悠远,整个山顶都可听得清清楚楚,显然内功比起月前大有进步。
话音在风中消散良久,从落星楼的顶楼才传来一个清冷冰寒的声音道:“原来是居师兄,是颜紫霜让你来见我的么?”
居重心中微凛,抬起头恳切地道:“师妹见谅,小兄不是存心违逆师妹心意,只是想要报复姑姑的血仇,不得已才听命于颜仙子,师妹,唐家不敢再得罪魔帝,任凭魔帝和剑绝在江宁停留,师妹你虽然武功绝世,但毕竟人单势孤,若不能得到颜仙子相助,想要报仇终究是镜花水月。”
楼内的女子轻轻一叹道:“师兄,你错了,若想报仇,根本不能对颜紫霜惟命是从,她的心里有万里河山,有天下百姓,有大义壮志,却独独没有情义二字,智者无情,不外如是。你跟着她只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不知何时就会被她牺牲,为师父报仇之事,我自会处理,你就不必操心了,替我转告颜紫霜一声,师父之死,子静或者有五分罪责,另外五分却要着落在她身上,若非同门不能相残,我早就将她手刃剑下了。”
居重也是赤壁之战的当事人之一,不知内幕,仅凭所见所闻,令他难以苟同平烟的看法,沉声道:“师妹所言差矣,姑姑虽然只将我收为记名弟子,但是恩义深重,不啻生身父母,她老人家枉死在魔帝手上,此仇此恨,居重如何能够坐视不理。更何况当时我虽然不在场,可是后来也已经打探清楚,姑姑对那魔帝处处手下留情,可是那小贼心狠手辣,竟然痛下杀手,若非他忘恩负义,姑姑怎会落败身死,就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们兄妹见到。颜仙子虽然有错,错在她请出姑姑铲除邪魔,归根结底,魔帝才是我们的仇人,如今颜仙子痛悔万分,决心全力助你我复仇,师妹纵然不肯谅解,也不能全然不顾颜仙子的一番苦心。我听说师妹和那魔帝本是旧识,就连姑姑传授师妹的剑法,都泄露给了那少年知道,莫非师妹竟然恋栈旧情,不顾姑姑对你的养育之恩么?”
“住口。”一声断喝从楼内传来,声若利刃,入耳如刀,居重只觉头痛欲裂,不由低哼了一声,却是不肯示弱,仍然怒视着落星楼,丝毫没有屈服之色,反而扬声道:“无论如何,颜仙子托我转告师妹一声,魔帝在江宁已经数日,明日是集珍大会的最后一天,万宝斋在秦淮河畔宛转阁举行斗琴盛会,胜者可获焦尾宝琴,洞庭双绝精通音律歌舞,虽然琴绝不在,剑绝尹青萍也必定前去参与宛转阁观战,事过之后这两人可能就会鸿飞冥冥。师妹已经在落星山驻留多日,若是有心报仇,最好不要错过明天的机会,否则纵然师妹舌绽莲花,我也只当师妹辜恩负义,从此以后情义两绝,再无兄妹情份,我知道师妹或者没有把我这个无能的师兄看在眼里,但是姑姑的在天之灵难道也不在师妹意中么?”
楼内静寂无声,没有回答,居重一顿足,转身走下崖去,紧咬的牙关不觉渗出血痕,一滴滴坠落在山路上,月光下殷红如火,正如这个男子心底的怒火,就是沉没黄泉,也不能消减一分。
落星楼之上,西斜的月光透过早已没有了遮掩的窗格映入楼中,原本残破的房间早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避风的角落处,从楼顶垂下一顶雪白的纱帐,透过朦朦胧胧的帐幕,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婀娜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传来一声轻叹,然后一只欺霜赛雪的玉手挑开了纱帐,露出了平烟清冷秀丽的容颜,她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管淡黄的竹箫,布衣荆钗,天然国色,腰间束着青丝缠银的衣带,离开岳阳不过十数日时光,平烟已经清减了许多,青丝如墨,鬓角却多了些许寒霜,那双原本淡漠沉寂,寒若冰雪的眸子已经凌厉如剑,眼底深处有着无尽的悲怆和怒火,这个曾经心中只有剑道的女子,也不能逃过仇怨和悔恨的折磨。
幽幽一声长叹,平烟起身走到窗前,举目远眺,窗外长江如练,滚滚东流,宛若心中愁绪,恨海难填。仰头望月,仿佛在月中看见一个寂寞如冰雪的身影,平烟低声道:“子静,子静,你为何要杀死我的师父!”幽冷的声音没有疑惑和迷茫,却带着难以描述的惋惜和痛楚,若被颜紫霜听见,必定心中大喜,只因她可以判定,这位面冷心冷的师姐终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以血还血。
同样的月光下,杨宁凭窗而立,只觉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一片,不知怎么,那清冷的月色让他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影子,隐在袖子里面的左手紧紧握住凝青剑,虽然有薄若蝉翼剑囊相隔,但是他仍然可以感受到那剑刃的锋利和冰寒,正是剑如其人。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如冰玉的声音道:“子静,子静,你说明天我有没有机会替姐姐夺来那具焦尾琴呢?”
杨宁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认真地说:“姐姐若是喜欢,那焦尾琴就是绿绮姐姐的。”
集珍大会的第十日终于到了,不过这一次可没有在万宝斋举行。萧旒是个聪明人,万宝斋虽然富可敌国,却终究是带了几分铜臭气,若是在斋中举行琴会,未免有些贻笑大方,所以在数日之前他就已经包下了秦淮河畔的宛转阁,那是十里秦淮有名的书院,而焦尾琴的主人素娥姑娘又是蜀中名妓,选在此地举行琴会最是合情合理。更何况秦淮河两岸聚集了天下最有名的书院青楼,更有无数色艺双全的女子,精通琴棋书画,正是一个青楼名妓想要成名的基本条件,若单凭才艺,只怕这秦淮河的名妓还要胜过许多颇负盛名的才子,养在深闺的名门千金,而这琴会若在宛转阁举行,自会有许多在江南都颇负盛名的名妓参与,再加上前来参与斗琴的各方客人,这样的盛况,可能是十数年也难得遇上一回。万宝斋从中谋划,自可邀得清名实惠,所以虽然明知道得不到多少抽头,萧旒依旧是全心投入,毫不吝色。
更何况青萍一听说琴会之事,就是兴致盎然,亲自到万宝斋的宝库里寻了一聚古琴,练习了整晚,想要在琴会上小露锋芒,如今杨宁已经是万宝斋遵奉的主上,青萍便是主上的义姐,更可能是未来的主母,就是为了讨得青萍欢心,萧旒也万万不能让这次琴会出了什么纰漏,所以更是尽心竭力,一大早就去了宛转阁,力求宾主尽欢,琴会一帆风顺。
日上三竿,江宁总店的护院安道淳奉命前来迎接杨宁和青萍两人去宛转阁,院门一开,就看到青萍神采飞扬地扯着杨宁衣袖三步并成两步地跑了出来,虽然一夜未眠,可是她清丽娇艳的容颜宛若带露春花,没有一丝疲惫神情,倒是杨宁神色淡漠,眉宇间有几分落落寡欢,似乎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不过每当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从青萍身上掠过,眼底深处都不由流露出一抹湛然神采,似乎只要看到青萍开心,他也开心一般。杨宁和青萍并肩走出院门,随后走出来的却是褚老大,昨天晚上,青萍逼着他沐浴更衣,又将头发须髯都梳理修剪过了,此刻他穿了一件银灰色武士装,贴身的裁剪将他的身形全部勾勒出来,越发显得魁梧彪悍,不过黑底暗纹的外袍和手中抱着的琴盒却让他少了几分凶悍,多了几分温和。虽然从原来的骷髅会大当家变成了现在的跟班随从,不过看他张开大嘴傻笑的神情,似乎并没有因此对杨宁有什么不满,反而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这也难怪,即使是褚老大这种粗人,从萧旒口中知道什么是魔帝侍从之后,也不免会心花怒放的,这个侍从身份至少可以保证杨宁不会随便取了他的性命,即使他还兼具魔帝鼎炉的身份,更何况他本就对杨宁颇具好感,若能跟着这个少年,总比在新成立的锦帆会寄人篱下的好。
安道淳领着三人从万宝斋的后门走出,和前面宽阔繁华的御街不同,万宝斋后门是一条清澈的河流,金陵城内有秦淮河、清溪和运渎交错纵横纵横,以舟代步,几乎可以到达大半个金陵城,所以万宝斋的后门也有一个小小的青石码头,系着一艘精巧纤长的画舫。四人登上画舫,进了舱中,坐定之后,安道淳便令舟子开航,画舫轻悄无声地驶入了河道,不多时转入了一条更为宽敞的河流,河上乌篷船往来如梭,也有许多华丽的轻舫,都是不急不缓地各自前行,直到这时,杨宁和青萍才当真领略到金陵城的雍容闲雅的另外一面。
画舫游走了片刻,终于转入了秦淮河的主道,这一带和别的河道不同,两岸看不到连云广厦,富贵门阀,却是一间间青楼书院,或者富丽堂皇,或者雅致风liu,虽然是在秋末时分,烟柳凋敝,但是隔着绿瓦红墙,却隐隐可见看见红叶如火,松柏常绿,别有一种风味。不过这些楼阁虽然多有不同,却每一家门首都悬着一盏样式精巧的纱灯,或者是青绿色,或者是胭脂红,朱碧相间,相映成趣。青萍虽然曾经和绿绮在洞庭以琴舞娱人,但不过是借此遮掩身份,探听江湖消息,别说她们自己,就是前来听琴观赏剑舞的客人也很少将她们当成风尘中人,因此对真正的风尘中事所知不多,一路行来,心中不免生出疑惑,便向安道淳追问。
安道淳笑道:“青萍小姐有所不知,这秦淮河两岸的青楼书院有两种,一种是卖艺不卖身的清馆,一种是人人可去的风liu场所,叫做红馆,彼此间泾渭分明,为了标榜清楚,也让前来此地的客人心中有数,所以这门前纱灯就是标志,若是不顾规矩,胡乱行事,就是犯了秦淮河风尘女子的大忌。这些名妓身后多半有恩客靠山,想要对付一个人当真是轻而易举。不过凡是能够在岸上书院青楼存身的名妓,就是悬着红纱灯,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轻贱之人,想要一亲芳泽,需得陪尽小心,金银铺地,人品相貌也得看得过去,才有可能得到佳人芳心,其中艰难,比追求名门闺秀还要多上几分。”
青萍听到此处,只觉颜面发烧,她虽然曾以艺妓身份示人,却多半都是湖心起舞,不与人语,何曾听过这样的言语,虽然知道安道淳不过是向自己介绍秦淮的风物,也觉羞涩难言,目光一闪,却见杨宁神色恍惚,不由心中一酸,蓦然伸手在杨宁腰间狠狠拧了一把,杨宁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先是心中一颤,就要还手,但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不由顿了一顿,这一停顿已经给青萍袭击得手,只觉强烈的痛楚从腰间传来,不由微微苦笑,无辜地看向青萍,眼露疑惑之色。
青萍撞见杨宁的眼神,只觉心头一滞,继而恶狠狠地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莫非也想试试自己能否追求到佳人,别说你现在囊中多金,以你的身份,想必只需报上名来,就可以风liu快活一番吧。”
杨宁愕然,他方才神思不属,总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哪里听见安道淳和青萍说些什么,青萍见他傻呆呆的模样,只觉心中好笑,那一缕醋意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无踪,不由大笑起来。见青萍展颜,杨宁松了口气,他性子冷漠,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眼神已经温和了许多,安道淳自觉方才失言,此刻不敢发笑,倒是褚老大心中毫无顾忌,也跟着笑了起来。
混合在褚老大粗莽的笑声里,青萍的笑声宛若银铃一般,顺风飘入另外一艘华丽的画舫之中。那艘画舫表面上看似寻常,只是凌波渡水,轻巧快捷,但若有懂行之人看去,定可看出那画舫的材质竟是南海檀木,这种檀木极为贵重,用来制作家具,往往价值千金,此刻却用来做了一艘寻常画舫,这样的豪奢,就是皇室和其他诸侯也未必舍得,可见其中蹊跷。不过若给人看到画舫中的主人,想必会恍然大悟,除了南闽俞家的人,天下间还有谁能够有这样的大手笔,轻易聚集这一批南海檀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