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事如烟(下)

乔姑娘心中突然雪亮,她想起来临行前秋素华的耳提面命,立刻知道了自己现在的做法实在是自寻死路,心念一转,她玉腕轻转,那缕银丝以及红绫缠回腰上,在她动手之时,她能够感觉到制住自己后颈的那只手微微一动,但是内力方吐即收,心知自己果然没有猜错那人的心思。收回红绫之后,她也不回头,单膝跪下道:“宗乔韵叩见帝尊,弟子多有冒犯,望帝尊念同门之情,宽恕一二。”

杨宁微微一愣,虽然他对乔韵即时收手并不奇怪,事实上即使乔韵当真出手,他也有把握在乔韵杀死小三之前将她制住,之所以没有立刻出手,不过是念在这女子也是魔门弟子的身份,所以不想迫她立刻走上极端,想不到这女子竟然如此干脆,就连利用人质胁迫自己这个显然有几分胜算的法子都不用,就这么干脆的认输服罪,摆出任凭自己处置的姿态,这样的冰雪聪明,让杨宁也忍不住心生好感。

当然若是换了几个时辰之前,杨宁心目中,依旧就只有单纯的黑白,不论是想要杀人还是想要救人,他根本不愿理会那人的心思,只是经过小三这件事情,他却不知不觉中有了改变,竟然对是否还要杀了乔韵生出不确定来。不过虽然心中有了犹豫,他的神情上却没有丝毫显露,也不理会跪着的乔韵,径自越过她和忐忑不安的莫无忧,走到小三身边,探视了一下他的伤势,这才转过头去,冷冷道:“乔韵,你可还有别的属下在这里?”

乔韵微微一愣,抬起头道:“启禀帝尊,我这次所带来的属下都在这里了。”说到此处,她的神色也有些黯然,虽然她心肠极狠,可是见到这么多属下都惨死在杨宁手上,仍然忍不住心中悲凉,只是她对杨宁很是畏惧,眉梢眼角竟然不敢流漏出恨意来。

杨宁闻言微微皱眉,冷然扬声道:“有胆子在外面窥伺,为何没有胆量进来,莫非还要我出手相请么?”

听到杨宁的质问,莫无忧和乔韵都是心中一惊,两人虽然自知并非绝顶高手,但是如果外面有人窥伺,这么长时间竟然毫无所觉,那么那人的武功当真厉害,至少远在他们之上,想到这里,都觉一阵心寒,尤其是乔韵,想到若非魔帝的出现,即使自己轻易得手,可能也会被身后的黄雀暗算,更是心中暗生怒气。

这时墙外传来长叹之声道:“子静,多年不见了,还记得当年的柳爷爷么?”说音刚落,柳天雕已经出现在墙头上,双目望着杨宁,虽然强行抑制着激动的心情,但是仍然难以掩饰眼底的热切哀伤。

杨宁微微一愣,望着柳天雕的目光变得复杂无比,既有激动,也有戒备,然后他突然伸指向小三的穴道点去,直到小三闭上了满是惊慌的眼睛,才抬起头来,淡淡道:“子静都记得,柳爷爷曾经送给子静世间最好的礼物,两年前也是柳爷爷送子静离开的么,否则只怕子静已经和娘亲一样死在火里了。”

柳天雕跃下墙来,三步两步抢到子静身前,伸手就要将他抱住,子静略一犹豫,竟没有避开,任凭柳天雕将自己紧紧抱住,从前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建平十二年,洛阳栖凤宫的一角,年仅五岁的杨宁呆呆地站在高墙之内,仰首望着墙头摇曳的藤萝,想着外面的天空是什么样子,原本每日除了练功之外,他几乎没有任何自己的时间,更没有幻想外面的世界的时间,可是前些日子师父却说,他的奠基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修炼虽然辛苦,但是也要有张有弛,所以每隔十日,他都能够得到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自由行动。只是,但难得的半日闲暇,却总是让他更加悲伤难过,虽然是栖凤宫的少主人,可是宫里面的每一个人,都不会主动和他说话,如果他有什么要求,那些人总是遵命而行,可是却绝不会和他说上半句贴心的话语,甚至他能够从那些人的眼里看到憎恨和冷漠,他知道,他们都怨恨自己,因为如果没有自己,娘亲就不会这样落落寡欢。如果自己一直练功也就罢了,至少沉醉在武学之中可以让他无暇思索自己的处境,可是惟有这半日闲暇的时间之内,他会饱尝种种寂寞孤独,却无能摆脱,只能任凭黑暗将自己吞没。在经过了无数次的失望之后,他已经放弃了和其他人交流的,除非是娘亲相招,否则他就只在这栖凤宫最荒僻的角落,望着外面的一线蓝天而已。

正在杨宁百无聊赖之际,却突然觉得眼前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原本以为是宫中的侍卫前来寻找自己,这个时候出现多半是师父或者娘亲召唤,不由心中一喜,抬起头来,却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子,这人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经有些微霜,但是精神却是极为矍铄,正含笑看着自己,眼中尽是温暖。杨宁却是心生戒备,足下用力,迅速退了丈余距离,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栖凤宫?”

那人蹲下身子,平视杨宁的眼睛,从容地道:“九殿下,属下是新来的侍卫,路途不熟,所以过来想问问殿下掬影轩怎么走?”

杨宁心中雪亮,这宫中的侍卫宫女都是从幽冀调来的,而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调整,而他活动的范围很是狭窄,所以有不认得的侍卫并不出奇,可是这人诺大年纪却仍然穿这低级侍卫的服饰,而且还主动和自己说话,所以他立刻知道这人没有说出真话,可是出奇的,他却不想高声唤来侍卫擒住这人,或者是这人眼中的温暖让他心动,或者是渴望有人和自己说话,杨宁犹豫了片刻,淡淡道:“我也不记得怎么走,你去问别人吧。”

那人却没有离开,反而坐在他身边笑道:“既然殿下也不记得道路,那么属下就等一会儿再去找吧,反正事情也不急,殿下可是想出去看看么,皇宫内苑,景色非凡,栖凤宫虽然是其中之最,但是却太僻静了,殿下若有机会,不妨出去走走,出了眼前的院墙,向左走上一炷香时间,就是御花园,现在正是阳春三月,杏花烟雨,雨润红姿,殿下的许多兄弟姐妹都在那里游春呢,殿下若是愿意,可以去那里看看。”

杨宁只觉得心里冰冷,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一定是像去年见到的哥哥姐姐一样,想要诱使自己离开栖凤宫,可是他不会再度违背娘亲的命令,绝对不会,忍住心中的痛楚,他冷冷道:“娘亲不喜欢杏花,她说栖凤宫早已经没有了春天,子静也不喜欢杏花,你快些去掬影轩吧,如果迟了,韩统领要重责你的。”虽然心中渴望有人陪伴,可是他的性子也是十分固执无比,如果那人不是真心来陪伴自己,那么他情愿不要。想到此处,他仰起头,倔强地看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眼中已经是火焰熊熊。

或许是感觉到了杨宁心情的变化,那个老者的神色黯淡下去,良久才叹道:“原来殿下不喜欢杏花,那么殿下是否喜欢这个呢?”说罢从怀里取出一个泥土烧制的陶马,虽然只是泥胎土胚,可是那种昂蹄奔腾的雄姿仍然让人心血沸腾。杨宁一看见这匹陶马,已经十分喜欢,可是一想到这老者是存心而来,就再也提不起兴致,别过头去,不再看那陶马一眼。

那老者目中闪过一丝羞愧,心念电转,随手从旁边的一棵碧柳上扯下一些柳枝,然后手指轻动,不多时已经编出了一顶斗笠来,柳叶嫩枝从斗笠四周垂落,越发显得这顶柳笠如烟如雾,然后老者将柳笠轻轻戴在杨宁头上,他特意将柳笠的中心编出孔洞,正可以将杨宁头上的金冠露出来,然后老者笑道:“殿下想不想学习编织斗笠,很好玩的。”

杨宁伸手摘下柳笠,只觉得枝条细密,编制的极为精巧,心喜之下,也顾不得这人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连忙点头,那人漏出欣慰之色,又从树上摘下一些柳条,教杨宁编制斗笠,杨宁十指灵巧,不过片刻就已经学会了,那人才告辞而去,临别之时,那人叹息道:“九殿下或许觉得属下不怀好意,可是属下当真并无恶意,如果殿下愿意,以后每隔十日,属下都在这里等候殿下,属下姓柳,名天雕,如果殿下不肯谅解属下,可以向贵妃娘娘说明此事,不论娘娘要如何处置,属下都不会怪罪殿下的。”

柳天雕离去之后,杨宁在墙角下呆到日落时分,直到暮色将他全部笼罩,负责照顾他的宫女前来寻他的时候才起身回转寝宫,当然这个时候,那顶他爱不释手的柳笠已经被他埋在了花丛之下,如果这样的东西被人瞧见,他就不能不说出柳天雕来过的事情,可是心里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这样做。

十日之后,当柳天雕再次出现的时候,看到的正是杨宁极力维系淡漠,却难以掩饰激动的眼神,柳天雕这次拿来的是一只刚刚捉到的蝈蝈,用草编成的蝈蝈笼子则更让杨宁喜爱,之后的三年,两人形成了默契,每过十日,杨宁都会和柳天雕私下见面,虽然栖凤宫的防卫一向严密无比,但是或许是火凤郡主也希望给自己的儿子一个轻松的天地吧,这一片被花丛树木环绕的角落,从来没有人打扰过。而两人之间的称呼也渐渐改变了,从开始的九殿下、柳侍卫到后来的子静、柳爷爷,有了柳天雕这样一个忘年之交,杨宁近乎空白的生命凭空添了几许色彩。当然柳天雕也再没有诱惑过杨宁离开栖凤宫,每一次都只是带来一些寻常孩子的玩具,走的时候还要带走,因为杨宁身边不可能出现任何这样的物事。平静的生活过了三年,直到有一天,柳天雕提出要杨宁去和病重的杨侗见上一面。

杨宁听到“柳爷爷”的请求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如坠冰窟,对于身边人的提防早已经成了习惯,尤其是和皇室扯上关系,他很早就已经明白,在杨家人的眼中,他不是骨肉亲人,而是挟制娘亲的工具和棋子,这一点从当年三哥和六姐在被娘亲发觉之后就再也不曾前来的记忆,他就知道了,因为事后他曾经有一次偷偷溜出去想要看望他们,却只见到他们和其他兄弟姐妹一起纵情欢笑,甚至提起自己的时候没有丝毫难过。没有等到娘亲派来的人将自己抓回去,他自己懵懵懂懂地返回了栖凤宫,接下来的三天,他不想吃饭,不想练功,只觉得被所有人遗弃。原本以为娘亲会因此重重责罚自己,或者就可以从此摆脱这种被束缚的命运,可是娘亲却只是叹了口气,在他身边整整待了三日,和他一起吃饭,念书给他听,还给他讲了许多从前的往事,那三天至今想起来还是如同美梦一般,只因他平静下来之后,娘亲又恢复了从前的淡漠庄严。

虽然难过,虽然不开心,他还是冒着触怒娘亲的危险和柳天雕去见了当今天子,也就是他几乎不复记忆的父皇,仍然记得那是在一间荒僻的宫室,冷清荒凉的不像是皇上应该留驻的地方,就在那里,他见到了神色苍白,目光黯淡的父皇,虽然有着泼天的富贵,但是眼中也有着无边的寂寞。这是他们父子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独处一室,整整三个时辰,父皇只是听着自己结结巴巴地说着栖凤宫里面的生活,但是没有多问一句不该追问的秘密,他能够感觉到父皇只是想要和自己多说几句话,并没有想要从娘亲身边将自己夺走的意思,甚至在自己不得不离开的时候,还告诉自己,以后不要和皇室其他的人见面,尤其是他的那些兄弟姐妹,那是和娘亲一样的教诲。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才承认自己还有一个父亲,虽然父皇的影子后来渐渐在冷酷的武道修习中淡忘,虽然在今后偶然几次不得不出席的皇室典礼上父皇就连一个冷淡的眼神也没有给自己,可是他却知道父皇不是那些会利用自己的亲人。

在柳天雕的保护下回到了栖凤宫,柳天雕却没有立刻离去,明明知道马上就要有人来接杨宁回去寝宫,仍然抱着他站了好久,直到杨宁焦急起来,催促他快些离去,他才起身拜别,不像是从前那般亲切随意,而是正式地行了跪别大礼,即使是不甚懂得世事的杨宁,也能够感觉到其中的诀别之意,所以他第一次努力地挽留,要求柳天雕一定要在十日之后再来看他,可是柳天雕始终没有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