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管事苦着脸放下一粒棋子,抬头道:“小三,公子说的话岂会有假,前几日公子就和我说过,不能让你总做个书童,耽误了你的前程,等到明年,你就跟着我走几趟生意,我的腿脚已经有些不行了,过上三年五载,可要退位让贤了,呵呵。”
杨宁闻言淡淡一笑,微微撇嘴,眼中带了轻蔑之意,心道,我第一个开山大弟子,岂能给人做佣仆,将来他的前程可比这要远大多了。他对眼前的三人并没有多少戒心,所以神情上的变化虽然细微,却没有可以掩饰,尽管如此,原本别人也是很难注意到的,但是越仲卿时时刻刻惦记着讨好杨宁,却是尽数看在眼底,不觉一皱眉,以为杨宁瞧不起小三出身卑微,他倾慕许姑娘,自然对她的弟弟爱屋及乌,不希望杨宁有这样的错误想法,不由冷然道:“许公子可是觉得在下所说的话有什么不妥么?”
听到越仲卿的质问,杨宁不由有些不快,青萍立刻察觉了出来他的心情变化,她和杨宁心意相通,杨宁虽然没有和她说过想收小三为徒的事情,却也知道杨宁不是瞧不起小三的出身,嫣然一笑道:“越公子想必误解了舍弟的意思,小三虽然只是公子的仆童,但是小女子见他眉清目秀,聪明能干,想必将来的成就不止于一个管事呢。纵然不能出将入相,想必也能够博得一世荣华。”
越仲卿闻言却是冷冷一笑,道:“小三虽然资质不错,只是如今的时势,所谓的功业不过是率兽食人,与其相助枭雄之辈逞凶害民,不如放一叶扁舟,纵情山水,领略五湖明月得好,这鲜血白骨成就的荣华富贵不要也罢。”话一出口,越仲卿也觉有些不妥,若给外人听去难免肇祸,何况难得青萍没有因为上午他的冒昧而拒绝相会,他有机会和青萍促膝相谈,只觉心里欢喜,更不愿因为心中积郁触怒佳人,所以对着青萍略带惊疑的神色,勉强一笑,便欲转移话题,转回头来指向窗外道:“子静可知眼前到了何处?”
杨宁抬眼望去,只见数里之外,突有酷似骏马形状险峻山峰横枕大江,其下回风撼浪,舟航艰阻,沿途更是洲渚纵横,汊港甚多,想起方才越仲卿所说过的话,他虽然一知半解,却是牢牢记着,当下略一思索,开口道:“离开彭泽不足十里,曾经经过一座深入江心的孤峻山岭,越公子指其为小孤山,乃是军事要地,更说小孤山与马当山之间水势险要,若能据有此地,下可攻击湖口、九江,上可攻击皖口,乃是江水上极重要的防线。是否这里就是马当山了呢?”
越仲卿笑道:“正是如此,江水纵横万里,其中有数处要塞,九江、湖口、皖口就是其中紧要之处,不论是东西之争,还是南北之争,欲保江东平安,这一段江水防线都是重中之重,从前还不明显,如今因为剿匪之事,水军各营日夕备战,可见兵甲精熟,训练有素,只是军纪不严,一旦战事突起,只怕是良莠不分,难免杀良冒功之事,到时候血染江水,生灵涂炭,令人想起来就是睡不安枕。”说到最后几句,已经是唏嘘不已。
杨宁听了这番话只是淡淡一笑,他虽然杀戮极重,但是毕竟年轻,没有见过血火横流的沙场凶险,更没有见过流民辗转求生的惨况,虽然听到越仲卿的感叹,心中也是波澜不起。青萍却是心有戚戚焉,她和杨宁不同,多年的流浪让她更对越仲卿所言更能够产生共鸣,放下手中的棋子道:“越公子见识深远,深悉战乱之苦,小女子感佩之至,只是小女子有一事不明,听公子的言谈,显然精通兵事,更有悲天悯人的仁者胸怀,为何却不曾出仕,保明主匡扶社稷,甚至还有些厌倦世事呢?”
越仲卿见青萍目光闪动,知道她感觉到了自己心中的矛盾,这些事情原本不应轻易向人泄露,否则难免引来杀身之祸,但是他绝不以为青萍会是告密构陷之人,更有在心爱女子面前显示才华的想法,所以正色道:“越某与姑娘虽然陌路相逢,并非亲故,但是只从姑娘的言谈气度来看,就知道姑娘也是心明如镜之人,却不知姑娘以为方今天下大势如何?”
青萍淡淡道:“朝廷暗弱,藩镇势强,已呈分崩离析之势,之所以尚能维系表面的一统,不过是因为平衡还没有打破,若有数点星火,就会掀起燎原之变。”
越仲卿拊掌道:“姑娘说的精辟无比,当今天下正是如此局势。其实天下原本有真正一统的机会,只可惜却毁在数人之手,如今各方势力互相牵扯,才能勉强维系这虚假的太平,可是一旦这一切被燎原之火摧毁,将是天翻地覆,龙蛇起陆,尸骨如山,血流漂杵,纵然最后有人取胜,也是伤痕累累,生灵涂炭,天下疲弊,恐怕会让蛮夷趁势侵入中原,可叹天下英雄无数,竟没有人肯承认其中凶险,只为了权势富贵,忍看神州陆沉,大厦将倾。”
青萍闻言怔然不语,目中满是思索神色,杨宁见状略带好奇地问道:“越公子既然说天下原本有真正一统的机会,这却是从未听闻,不知可否为在下解惑。”
青萍从未见过杨宁关心这些事情,如今见他突然发问,而且这也是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心中暗觉杨宁比起前些日子似乎懂事了不少,不由暗自欢喜,也用希翼的目光望向越仲卿。其实杨宁自从在岳阳清醒过来以来,先后曾经和燕王世子罗承玉、滇王吴衡、燕山卫统领西门凛和锦帆会主伊不平这样的人物接触,这些人不论何等身份,无不对当前的局势有着清醒的认识,而且这些人都没有企图遮掩心意,从他们偶然透漏的消息,以及青萍略略对他提及的一些梗概,杨宁已经隐隐有了天下的轮廓,虽然只是管中窥豹,却都是关键精华之处,所以这个问题一下子就问到了越仲卿的痒处。
其实这些见识是越仲卿早已在心中提炼过的,所以他只是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就从容道:“许姑娘和许兄弟想必对二十年前的洛阳会盟并不陌生,那一次群雄会猎中原,缔造了如今的大陈,只是大陈立国之初,隐患就已经暗伏其中,只因关中杨氏虽然势大力雄,但是若论兵强马壮,还不如幽冀许氏,而滇王吴衡和汉王李子善虽然偏安一隅,也不是易与之辈,更有唐氏虎踞江南,富甲天下。而杨氏能够压服群雄,登基称帝,其故有三。其一,就是杨唐两家的联合,在财力兵力上占据了最大的优势,其二,滇王吴衡、汉王李子善,没有夺取天下的大志和力量,甘心为藩属,其三,就是幽冀火凤郡主放弃了争夺皇权的机会。”
说到此处,越仲卿话音一顿,语气中也带了感叹遗憾的意味,而杨宁和青萍听到“火凤郡主”四字都是心中一动,青萍也还罢了,只是凝神想听听越仲卿对火凤郡主的评价,毕竟从越仲卿的语气听来,他并非对火凤郡主有所不敬,而杨宁虽然神色沉静,心中却已经是惊涛骇浪。今日和柳天雕的见面,令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认为皇室和幽冀和自己再无关系,所以对越仲卿的看法尤其重视。与此同时,詹管事也放下了对棋局的研究,转头专心听越仲卿说话,就连小三,也瞪大了眼睛,他并非对时事关切,而是因为当日洞庭双绝和翠湖颜紫霜在岳阳楼的一战早已经脍炙人口,而这其中他记忆最深的就是双绝对火凤郡主极其尊重,而他却知道自家的公子对于那位奇女子有些不同的看法,如果因此得罪了剑绝青萍,岂不是太危险了。有心想要提醒越仲卿,嘴唇稍动,却发觉杨宁有意无意地瞥了自己一眼,那冰寒的目光让他立刻噤声不敢多说,幸好他还不知道杨宁的身世,只怕更会提心吊胆了。
越仲卿自然没有发觉舱中的暗涛汹涌,反而在青萍的目光下有些沉醉,毫不掩饰地道:“火凤郡主女中豪杰,雄踞幽冀,手中精兵二十万,足可马踏中原,成就盖世功业,只是她却有天生的弱点,那就是她无论如何惊才绝艳,却终究是个女子,并非在下瞧不起女子,但是不论何等英明果敢,女子终究太过重情重义,火凤郡主若论才能实力,本有一统天下的可能,毕竟当时虽然关中杨氏和江宁唐氏合而为一,但是毕竟还未正式融合,各个击破,并非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火凤郡主为了重义,被翠湖宗主岳秋心说服放弃了天下之争。
其实翠湖宗主之所以支持杨氏也并非没有原因,幽冀虽强,但是地广人稀,虽然民风骠悍,但是物产钱粮颇有不如,所以火凤郡主精兵简政,才能维系幽冀的强大,若要争夺天下,惟有穷兵黩武,一旦幽冀和并州北部防线削弱,那么戎人就可趁势南下,这样一来,纵然可以夺得帝位,也是牺牲了幽并百姓的福祉才能成功,而关中杨氏虽然也有外患,但是关河险阻,沃土千里,易守难攻,边患已经不比幽冀凶险,更有江南唐氏为盟友,天下虽大,杨氏已经据有十之五六,而且太史公曾说‘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杨氏既有高屋建瓴之势,席卷天下自然事半功倍,所以翠湖宗主才会支持杨氏。
杨氏还有一样好处,就是宗族强大,后力雄厚,而且杨氏久据关中,制度典章已经完备,一旦登基为帝,就可以建立一个稳固的统治中心,而幽冀许氏虽然也是世代将门,但是人丁单薄,火凤郡主虽然有帝王之资,但是一旦有了损伤,则幽冀后继乏人,这也是翠湖宗主选择支持杨氏的理由,若是换了越某,也会如此做的。火凤郡主当年放弃争夺帝位,想必也有这样的想法,否则纵然翠湖宗主可以舌绽莲花,也不可能说服一个如此高傲的女中豪杰放弃天下至高的尊位。”
青萍听到此处,已经是柳眉倒竖,冷冷打断道:“越公子所说或者没错,杨威表面上的确是最合适的君主,可是其后却倒行逆施,趁着郡主大军在外偷袭幽冀,又没有本事一举成功,险些被郡主打得退守关中,最后只能用尽了卑鄙手段威胁郡主,以至一代巾帼英雄,为了情义葬送在洛阳深宫,两家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天下局势的混乱,幽冀和洛阳之间的剑拔弩张,都是杨威一手造成,而且比二十年前更加凶险,越兄也是平凡百姓,应该知道这些年来帝藩之间虽然战端未起,单是彼此摩擦不断,而且为了整军精武,强加税赋,刮地三尺,敲骨吸髓,升斗小民何曾有一日安宁。这大陈江山摇摇欲坠,若是二十年前,火凤郡主得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怕绝不会接受那背信弃义的岳秋心的游说,索性挥戈南下,雄踞中原,说不定如今已经天下一统,四海升平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