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凄风苦雨(上)

吴澄缓缓走进巷子,巷子里面并无星月之光,不能及时排出的雨水已经成了小溪,就是明眼人在里面行走也会十分艰难,可是虽然他的双目已经看不见,在暗巷中反而如履平地。倒是身边的两个白衣少年步履艰难,这两个少年一个打着伞替吴澄遮挡风雨,另一个提着灯笼,他们自己都已经换了雨笠。虽然如此,不过是短短一段路程,两个少年的下半身几乎已经全部浸湿了,虽然都没有抱怨,却是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倒是吴澄虽然鞋袜也沾了水,衣衫倒还干爽,脸上反而带着轻松的笑意,丝毫没有烦恼的意味。

走到跌倒在雨中的两人身边,提着灯笼的白衣少年条理清楚地将眼前情势说明,吴澄一边听着一边轻轻点头,似乎心有所悟,侧耳听了片刻,取了一根银针,在邱生身上刺了几处穴道,虽然是看不见眼前的情形,但是下手之际却是驾轻就熟,完全没有一丝窒碍。

低低一声呻吟,邱生清醒过来,毫不意外地看到吴澄儒雅的面容,和那双黯淡的黑眸,他倒了一声谢,起身捡起双钩,施礼道:“先生,不知要如何处置子静公子呢?”

吴澄微微一笑,道:“子静公子虽然不是幽冀的一份子,但是他和世子殿下一见如故,和信都从前虽然有些误会,但是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再说殿下也有吩咐,不许我们再和子静公子为敌,彼此既然不是敌人,就是朋友了,朋友有难,本座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探杨宁的腕脉,触及杨宁冰冷的肌肤之后,两人都是轻轻一颤。吴澄是因为触手冰寒,杨宁却是自卫的本能。

匆匆检查过杨宁的状况以后,吴澄若有所思地道:“子静公子这是中了毒了,不过现在毒已经驱散了,这也是巧合吧,他在雨水中调息,虽然身躯受冻,但是这雨水却是最好的媒介,可以将他驱散的剧毒洗刷干净,不至于有余毒残留在身上,现在他正在使用密法调理血脉,大概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彻底清醒过来了。不过既然让我遇见了他,就不能任由他吃这些苦头,若是受了风寒,只怕也难免留下一些后患。这样吧,用我的轿子将他带回去,等我给我施一次针,开些药服下,再让他好好睡一觉,就可以完全康复了。”

邱生心中一宽,低声道:“先生仁慈,属下敬服,就让属下将他抱到轿子里吧。”

吴澄摇头道:“不必了,我好不容易用慑魂铃将他的外识封闭,你身上杀气太重,只怕惊扰了他,还是让我来吧。”

说罢吴澄上前伸手将杨宁抱起,随手解下大氅,将杨宁湿透的身躯裹住,两人身躯接触,只觉得这少年身躯颇为单薄,想到这少年的身世,吴澄不禁微微一叹,转身向巷子外面走去。

虽然外识被封闭住了,但是杨宁的内识仍然维系着一定程度的知觉,只是他虽然能够感觉到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却不足以让他清醒过来。模模糊糊中,他感觉到有人用类似披风的东西将自己包裹起来,在经历过一段晃晃悠悠而又平稳的路途后,自己被人带到了一个温暖的房间,有人服侍自己沐浴更衣,然后有人用针刺进自己的穴道,帮助自己恢复气血,将最后一点残余的毒素也逼了出去,再然后,嘴边多了一个瓷碗,有人将滚烫的药汤灌入自己的腹中。然后意识开始慢慢涣散,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舒适,裹在温暖的锦被中,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旋律,仿佛是绿绮姐姐哄自己入睡的琴音。当然在这期间,杨宁不是没有想过戒备反抗,但是每当他心绪动摇的时候,总有一个温暖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有一只温暖的手不时地替自己擦去汗水,试探额头的温度,或者让自己握着他的手,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宁,杨宁不知不觉地收敛了身上的利刺,在宁神静心的琴音中沉沉睡去。

烛光之下,望着杨宁安详的睡容,邱生终于松了口气,望了一眼正在抚琴的吴澄,心中生出莫名的敬佩,低声道:“先生,您也累了一个晚上,要不要早些去休息一下,现在子静公子已经没有事了,我守在一边就行了。”

吴澄停下抚琴的双手,微笑道:“现在还不能休息,子静的武功如何你我心中应该有数,他竟然会中毒倒在巷子里,这件事情我们不该查个水落石出么?无论如何,子静都是殿下的朋友,我们若是不助他一臂之力,将来殿下责怪起来,我们岂不是无话可说。”

他的话语虽然温柔,但是邱生却能够感觉到隐隐的警告,知道吴澄是暗示自己不要因为子静的身份而有过分的举止,心中轻叹一声,道:“是,属下这就去查清楚,不过先生还是去休息的好,如果担心子静公子醒过来之后有所疑心,不妨让花无雪或者山骏在这里守着。”

吴澄微微一笑,黯淡的眸子在摇曳的灯光下焕发出些许光彩,站起身来,在书童搀扶下向外走去,口中道:“虽然要查,但是不能惊动别人,还有,我们得到的消息不是说子静公子接了几张帖子之后就和剑绝尹姑娘分开了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只怕青萍小姐也会忧心的,遣人去通知一声吧。”

邱生虽然知道吴澄思虑周密,但是这种诡谲的情况下还能想到一个女子,却也不能不佩服,当下连声应诺。刚走到门口,耳中响起一声呓语,回头看去,却是杨宁面上浮现出悲楚之色,口中低呼着“娘亲、三哥”等字眼。邱生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去看吴澄,只见吴澄俊雅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了然的神色,然后露出一缕苦笑,淡淡道:“这件事情不用去查了,我想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杨宁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金陵城的另外一边,也有人在惦念着他。

因为这场风雨,原本要持续到子夜的集珍会在酉时末就结束了,可是万宝斋的沧海厅内却依旧灯火通明,原本应该人去楼空的大厅里却坐着四五个神色各异的人。一张靠近门口的圆桌旁,一个红衣少女怔怔望着洞开的厅门,沉默不语,一双明媚的凤眼仿佛要看穿这连绵不绝的雨雾,不知何时,紧握着剑柄的纤手已经露出了淡淡的青色筋络,仿佛有无名的火焰从这个少女身上涌出,将从门外飘进来的冷气和雾水燃烧殆尽。而在另外一张桌子后面,却坐着一个蓝衫青年,相貌俊朗,风姿疏阔,和他一起坐着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神色中带着几分不耐和迷惑。

远处传来更夫的呼喝声,已经是三更天了,声声更鼓在夜雨中越发凄清,令人从心底生出寒意,红衣少女的娇躯似乎开始颤抖起来,那蓝衫青年一眼瞧见,只觉心中一痛,终于忍不住再度上前道:“青萍小姐,想必帝尊有事他往,未必会前来赴约了,夜深雨寒,小姐不如暂时随在下到俞氏金陵别院休息,等到明天雨过天晴,定能寻获帝尊的下落的。而且这沧海厅毕竟是万宝斋的地方,小姐在这里苦等,只怕也为难了别人。”

青萍冷冷瞧了蓝衣青年一眼,寒声道:“俞公子,你我昔日江上曾有一面之缘,所以青萍将你当成朋友看待,我在这里等候子静,是我与他的事情,他是否违约不来,和你并无关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觉得不耐烦,公子自便就是,至于万宝斋肯不肯让我在这里等,这也是我与万宝斋的事,最多我到外面等候,公子就不必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