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珍大会举行的第七日,可以说是风平浪静,备受瞩目的各方势力都没有在万宝斋停留太长时间,或许是因为这一日的珍宝不在他们眼中吧,唯一可以当作谈资的就是万宝斋拿出来拍卖的一盒龙涎香,经过一番争夺后被汉王府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购得。不过表面上的平静不能尽掩幕后的风云变幻,就在沧海厅内生意兴隆的时候,师冥和唐仲海却正在缺席的万宝斋总管,化名万旒的萧旒指引下赏鉴一幅绝世的名画。
不见天日的暗室之中,虽然不见烛光摇曳,却在半圆的穹顶上按照周天黄道密布着疏疏朗朗的明珠星辰,暗淡的珠光相互辉映,令得整个房间笼罩在如梦如幻的光雾之中,不过这迷蒙的美景并不是最吸引目光的重点,事实上,室内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幅悬挂在壁上的画卷里的人物上。
不知是珠光所染,还是本身材质的颜色,那幅用熟绢当作画纸的画卷底色呈现淡淡的米黄色,画上共绘了十二位绝色美人,或者绣衣云鬓,或者布衣荆钗,或者临波照影,或者对月梳妆,或者在三月春光里翩翩起舞,或者在落花时节悄然独立,这一边西风残照里临风簪菊,那一侧银装素裹里踏雪寻梅,不论是发丝鬓角,还是衣袂绣纹,就连裙边的落花,波光明镜里面的倩影,梅花枝头的残雪,都是惟妙惟肖,更令人赞叹的是,每一个场景的转换都是自然而然,丝毫不显瑕疵空隙,令人来,只觉畅然如流水行云,丝毫生不出迟滞的感觉。这些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那十二位美人,或者嫣然微笑,或者娇嗔含颦,或者含情脉脉,或者云淡风轻,容貌体态纤毫毕现,神态举止栩栩如生,而且各自发上都有一品簪花,美人名花两相欢,相映成趣。
萧旒察言观色,见师冥和唐仲海都是目眩神迷,不禁暗自得意,要知道即使是他这样从不留心美色,堪称铁石心肠的人物,乍见到这幅画,也是心猿意马,更何况唐仲海一向有风流蕴籍的名声在外,师冥娇妻在堂,又有红颜知己相伴,怎能够不入彀中。
过了不知多久,唐仲海才清醒过来,勉强将目光从画像上一个眉若春山,眼横秋水的女子身上移开,只觉那女子云鬓上那一支娇艳欲滴的海棠花似乎散发出幽香万缕,在自己身边萦绕,不由有些急切地道:“万总管,这果然是画圣毕青云的《簪花美人图》么?”
萧旒含笑道:“自然是的,若没有十分把握,在下怎敢请二公子和东阳侯前来鉴赏,二十三年前,这幅画被当做贡品送往洛阳,可惜途中遭劫,昨日本斋拍卖的那座墨玉佛像就是贡品之一,两者为一人所有,这些是旁证。除此之外,为了慎重起见,在下还请了金陵几位有名的画师朝奉前来辨别,不论是画风笔法,还是印章题跋,都可以确定这幅画的出处。且不说这幅画的内容,只看画风笔法上的由浅入深,层层精进,还有这历久弥新的色彩颜料,以及画圣首创的熟绢制法,就令人爱不释手。实不相瞒,若非此事已经泄露出去,只怕万某会不顾一切留下这幅名画,当做毕生珍藏呢。不过现在消息已经泄露,就只有拿出来拍卖了,不过在下思来想去,这等名画若是仅仅价高者得,不免落入庸人之手,只顾得欣赏美人名花,却忘了这幅画原本是画圣一生心血凝聚而成的结晶,才希望两位能够购得此画,若论文采风流,谁能够及得江东贵胄呢?”
若是往常,唐仲海听了萧旒说出要将珍品据为己有的想法,或者会颇为恼怒,但是此刻却是心有戚戚焉,只因他也生出了将这幅名画藏在暗室,不让他人见到的独占心理。他原本是从万宝斋伙计中听到了这幅画的传闻,才特意前来要求赏鉴一番,为了达到目的,更不惜拉上师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在金陵,师冥的面子可是比他要贵重得多,毕竟想要胁迫万宝斋,他还差些分量。可是见到此画之后,唐仲海却生出无比的悔恨,虽然他相信师冥也会支持他购下此画,可是多半会将这幅画当做聘礼,就是舍不得,多半也会送给父亲,只怕从此以后,自己想再见到这幅《簪花美人图》,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想到此处,唐仲海略带遗憾地道:“四姐夫,你的意思如何?”
师冥这时候早已恢复了冷静,他原本颇为自负,只觉不过是一幅图画,画上的女子纵然绝色倾城,也难以动摇自己的心志,可是在看到其中一个美人画像的瞬间,他的整颗心都沦陷了。画卷正中那个长身玉立的女子,身着百鸟朝凤的绣衣,秀发堆云染墨,一朵盛开的红艳牡丹簪在发上,眉目如诗如画,神态雍容华贵,最令师冥魂不守舍的是那个女子秋波明眸中淡淡的哀愁,恍惚间竟是像极了妻子眼中的神采。
虽然师冥已经和海陵郡主成婚数年,可是在他心目中,始终将自己的妻子当成一个筹码,通过这段婚姻,他可以跻身越国公府的权力核心,可以表达唐康年的信任,所以虽然夫妻和睦,恩爱逾恒,他还是觉得这段姻缘不过是工具手段罢了,并非真情实意。而秋素华的一腔深情,满腹相思,也终于在月前俘虏了他,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得到渴望已久的真情,只是不知为何,心底深处却总有一丝遗憾。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发觉,原来在自己心里,始终牵挂着的还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或者自己心中始终难以排解的遗憾,就是妻子眼中那一缕隐隐的愁绪。其实他早有疑心,只是故作不觉,之所以不愿猜疑妻子别有所爱,不肯利用光明宗和宗的势力去追查,原本以为是不重视,现在想来,多半是害怕自己得知了真相之后难以承受。想到此处,师冥已觉如坠深渊,如果自己真正所爱的还是海陵郡主,那么有朝一日双方盟约破裂的时候,自己是否能狠到将这段姻缘弃如敝履。
听到唐仲海的问话,师冥仍然觉得心灰意冷,若非念及唐仲海是自己嫡亲的小舅子,只怕懒得回答了,不过终究不愿被人发觉自己的心意,便强提精神道:“这件事情先要问过世子,想要购得这幅画,至少也要二十万两,这么大数目的银两调用,必须得到岳父或者大哥的允许才行。”
早已经被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中的悔恨遗憾淹没的唐仲海那里听得出师冥语气里隐隐的惆怅,只是有些勉强不甘地道:“放心吧,这件事情我去和大哥说,只是可别像昨天那般被人围攻才好,如果超过三十万两,只怕大哥是不会同意的。”
萧旒听到这里,连忙插话道:“这倒不打紧,其实敢和二公子相争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如果二公子事先和某些人商量妥当,想必就可以顺利买下这幅名画了。”
唐仲海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师冥毕竟精明,眉头一皱道:“售价越高,万宝斋从中获利越多,怎么万总管似乎并不在意呢?”
萧旒早有准备,呵呵笑道:“不敢相瞒侯爷,以敝斋的财势,多赚几万两银子也算不得什么,这幅画不卖也就罢了,要卖自然应该卖给最合适的人,这样敝斋才可以从中获益,萧某主持的江宁总号可是在两位的地盘上混饭吃,近段时日,有不少同行想要暗中谋算敝斋,如果能够得到越国公府的支持,敝斋在金陵的处境就可以稳如泰山,这等好事万某怎肯放过,所以萧某愿意从中说项,让两位顺利购得这幅《簪花美人图》,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师冥和唐仲海交换了一个眼色,达成共识之后,师冥淡淡道:“若能如此,当然最好不过,万宝斋将来有什么麻烦,只要来寻二公子和本侯就是。只是有些人万总管可以相劝,有些人却不是万宝斋可以说服的吧?”
萧旒毫不动容地道:“侯爷放心,万某自有主张,在这之前,万某已经得到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承诺,青萍小姐念在敝斋礼数周到的情份,这幅《簪花美人图》他们不会插手,幽冀的吴先生和战将军已经答应,如果明日出售的《兰亭集序》可以到手的话,将不会执着于这幅画,豫王殿下那边,对最后一日出售的焦尾琴更感兴趣,如果两位到时候不参与竞价的话,也承诺不会留难,除此之外,若还有人和两位相争,想必凭着财势,二公子和侯爷也可以应付得了吧。”
师冥听了只觉将信将疑,想不到万宝斋竟有如此手段,不过仔细想想,其实这些事情只要肯开口,帝藩之间多半都会卖个面子,想必没有人愿意像昨天那般自相残杀吧,如果各取所需,倒不失为皆大欢喜,万宝斋其实不过是从中转圜罢了,却可以博得各方的感激,更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不过万宝斋能够说服杨宁和青萍两人,却令师冥有些庆幸,虽然那两人未必有足够的金银,但是有他们从中兴风作浪,却可以挑起昨日那样的混战。至于汉王和滇王那边,应该不会有足够的实力胆量和唐家相争。盘算了一番,师冥缓缓点头道:“不错的主意,《兰亭集序》我们可以放弃,焦尾琴的话,如果豫王有本事到手,我们不去争夺,如果豫王不能到手,就别怪我们插手了。”
萧旒微微一笑,道:“这一点两位放心,焦尾琴的事情在下也已经安排妥当,金陵城内,能够出得起千里黄金的,未必有出众的琴艺,能够有绝佳琴艺的,又出不起这笔黄金,除非有意外发生,否则豫王殿下定可如愿以偿。”
师冥心里有数,只要没有人买通琴师出面购琴,自然就是万无一失,毕竟豫王杨钧精通琴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除了三藩和越国公府之外,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作出这样李代桃僵的事情呢?
虽然有些惋惜,不能得到焦尾琴,那实在是师冥心目中最合适的聘礼,可是对《簪花美人图》的渴求还是让师冥放弃了原先的计划,苦笑摇头道:“既然万总管这样有把握,那么本侯就答应了,这焦尾琴的事,我们越国公府的人,都不会插手。却不知道这焦尾琴是何人出售的,拥有这样的名琴,却为了千两黄金出售,当真是得不偿失啊。”
萧旒神秘的一笑,低声道:“这件事情万某不愿对人言讲,不过二公子和师侯爷当然不在其内,其实出售这焦尾琴的人两位想必听过,就是沉香阁的素娥小姐,据在下所知,其实素娥小姐醉翁之意不在酒,售琴不过是为了求得一个高山流水的知音罢了,否则千两黄金在她来说不过是一曲缠头,何必要千里迢迢地到江南来卖琴呢。集珍大会的最后一日,素娥小姐就要在敝斋的雅兰轩与求购焦尾琴之人斗琴,若非另有意图,哪会这么麻烦。”
唐仲海不由扼腕道:“原来如此,唐某也听说过斗琴之事,想不到竟然会是素娥小姐亲临,唉,早知如此,唐某定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原本就听说素娥小姐到了金陵,只是至今不见佳人芳踪,想不到竟会在万宝斋相见,可惜啊可惜,失去了一近芳泽的良机。”
师冥却笑道:“二弟可别多事,那位素娥小姐据说从不露面,只以琴音待客,这等女子岂是寻常人可以亲近的,我现在倒希望她对豫王殿下一见钟情,说不定二弟还少了一个强劲对手呢。”
听到这番话,萧旒和唐仲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只是唐仲海目中带着惋惜,萧旒目中却是疑窦渐起。
送走了唐仲海和师冥,萧旒到沧海厅转了一圈,除非像昨天那样有价值连城的珍品出售,其实他这个总管事并不需要待在沧海厅,看一切都还顺利,除了那个汉王府中那个兴高采烈的小女孩之外,其他各大势力做主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只留下了几个属下撑场面,不过这样一来,其他富商倒是没有了顾忌,许多今天出售的珍宝古董,都卖出了更高的价钱。
满意的点点头,萧旒这才转身离去,刚离开沧海厅便瞧见安道淳匆忙赶来的身影,停住脚步稍待片刻,安道淳几步赶到他身边,低声禀报道:“总管,已经将书信送到豫王殿下手上了,果然和总管预料的一样,豫王殿下对焦尾琴更为留意,知道了那幅《簪花美人图》之后并没有明显的反应。”
萧旒晒然道:“《簪花美人图》虽然珍贵无比,但是也只有唐仲海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才会看重,豫王殿下也算是难得的人物,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和唐家翻脸,更何况夺得焦尾琴也更符合豫王殿下的期望,昔日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成就千古佳话,以古琴为聘,岂不是合情合理,至于那幅《簪花美人图》么,如果送给汉王或者还差不多,要是锦绣郡主看到这些多半比自己还要美丽的女子画像,不知道是否会一怒之下烧毁这幅难得的珍品呢?不过唐仲海想不到也就罢了,怎么师冥也这样目光短浅,枉费他还是光明宗的宗子,如果只有这点出息,也难怪光明宗这些年来总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毫无成就可言。只凭这一点,我们选择子静公子也是值得的了,至少子静公子可没有被画上的美人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