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合在褚老大粗莽的笑声里,青萍的笑声宛若银铃一般,顺风飘入另外一艘华丽的画舫之中。那艘画舫表面上看似寻常,只是凌波渡水,轻巧快捷,但若有懂行之人看去,定可看出那画舫的材质竟是南海檀木,这种檀木极为贵重,用来制作家具,往往价值千金,此刻却用来做了一艘寻常画舫,这样的豪奢,就是皇室和其他诸侯也未必舍得,可见其中蹊跷。不过若给人看到画舫中的主人,想必会恍然大悟,除了南闽俞家的人,天下间还有谁能够有这样的大手笔,轻易聚集这一批南海檀木呢?
不过此刻的俞秀夫却是神色黯淡,耳边飘来意中人梦萦魂牵的声音,虽然未见佳人倩影,却也知道她定是十分欢欣,只觉得心中越发凄苦,怔怔望着案上的一个黄梨木盒,呆若木鸡。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打开盒子,略显阴暗的船舱里顿时显出一片淡淡的珠光,却原来这盒子里面竟是一件珍珠衫,颗颗檀珠圆润光泽,触手一片清凉,用金丝银线编织成汗衫,可谓价值连城,这是他数日来令人赶制出来的珍宝,可是制成之后,心中却生出无尽的惆怅,自己要如何将这件珍珠衫送给青萍呢?那个女子刚烈如火,如何肯接受不明不白的重礼?正在犹豫之间,身边传来管事的声音道:“少主,前面就是宛转阁了。”
俞秀夫惊醒过来,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只见秦淮河在前面绕过一个弯去,就在此处有一座三面临水的楼阁,楼高数丈,飞檐流丹,粉墙翠瓦,雅致华美,楼前有一座小小码头,可以容纳两三艘画舫游船,从码头到楼阁修建了一条白木的栈道,栈道两边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正通向珠帘九重的宛转阁。这里的码头不大,再加上不喜欢喧嚣,所以客人登岸之后,船只经常顺着河道驶走,可以到数里之外的白鹭洲暂歇,这宛转阁和白鹭洲遥遥相望,可以用为记,招来船只,客人要走的时候不需片刻船只即到,最是轻松自在。俞秀夫望去之时,正看到一个黑衣秀士在书童搀扶下走上岸去,不由目光一凝,在那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或许是感受到他的目光,那黑衣秀士微微侧过头来,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映射着阳光,从俞秀夫身上掠过,停留了刹那,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可是不知怎么俞秀夫竟然觉得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深处竟透出冰冷残酷的意味,只觉心头巨震,俞秀夫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心中波澜乍起,凤台阁主果然是凤台阁主,这不经意间流漏出来的锋芒,是否那温文儒雅的吴澄吴先生的真正面目呢?
杨宁和青萍自然不知道俞秀夫就在后面,望见吴澄之后,都是心中一动,萧旒没有跟两人说过吴澄也要参与琴会,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青萍看了杨宁一眼,眼中透出征询之色,杨宁目光微动,微不可察地点头示意,青萍嫣然一笑,挑开帘栊走出舱去,高声道:“吴先生,您也来斗琴么?”
这时候吴澄已经登上岸去,笑面阎罗邱生和殿中将军战恽正随后走出船舱,战恽手中还抱着一个古朴的琴囊,听到青萍呼声,三人都转头向这边望来,不过除了吴澄之外,两人的目光几乎都立刻落到了站在青萍身后的杨宁身上。邱生目光中透出一缕喜悦,向杨宁微微一笑,轻轻颔首,虽然这个笑容令他显得分外狰狞可怖,但是杨宁却不会误会他的心意,所以神色虽然淡漠依旧,目光却柔和了几分,也是颔首还礼,相反的,那战恽的目光却是有些凌厉,将杨宁上下打量了一番,倒像是猎人打量猎物,将军看待敌人的模样,眼中更是带着几分炽烈的战意,虽然略显张扬,却让他多了几分激扬神采,少了几许萧瑟。
吴澄停下脚步相候,直到杨宁和青萍登上岸来,才朗声笑道:“原来子静公子和青萍小姐也来了,这也难怪,这焦尾琴乃是琴中至宝,若能据有此琴,或可追慕古人风采,就是我这粗通琴艺的俗人也敢冒昧前来,更何况受过清绝先生亲授琴艺的剑绝呢?只可惜琴绝绿绮小姐伤势未曾痊愈,如果她能够亲来宛转阁,恐怕这焦尾琴的主人绝对不会是旁人了?”
青萍听到此处,想起身陷信都的绿绮,再想到杨宁的身世处境,不由一阵恙怒,毫不领情地道:“若是我姐姐亲来,自然没有话说,这焦尾琴绝不会落入别人手中,只可惜她被你们那位世子殿下强行留在信都了,不过我的琴艺也有姐姐六七分火候,未必就没有夺琴的机会,倒是您吴澄先生,这次赶来参与琴会,定然是胸有成竹,意欲马到成功吧,这也难怪,那罗承玉也是附庸风雅之辈,要不然怎么纠缠我姐姐不放,您这位西席先生想必也通晓音律吧,否则怎配做世子殿下的师父呢?”
听到青萍讽刺意味十足的话语,邱生和战恽都是面色一寒,邱生也还罢了,顾忌着杨宁的存在神态有些收敛,那战恽瞧向青萍的目光已经变得森寒酷厉,倒是吴澄只是摇头苦笑道:“青萍小姐说错了,这一次吴某不过是旁观之人,虽然吴某略通音律,但是一双眸子看不见江山如画,人物风流,所以琴声不免有几分局促,怎敢在人前献丑,这一次参与琴会的是战将军,他的琴道传自幽燕大家,也有独到之处,一会儿青萍小姐不妨领略一下战将军的琴艺。”
听到这里,杨宁和青萍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漏出几分惊诧,他们都以为战恽不过是帮着吴澄抱着瑶琴,想不到这一次参与斗琴的竟然是战恽本人,一个莽莽武夫和三尺瑶琴放在一起,顿时生出一种不和谐的感觉,青萍更是仔细向战恽双手望去,只见这双手修长干燥,十指皆有茧子痕迹,若是拿枪执剑自然最合适不过,用来拨动琴弦,却不免多了几分晦涩,不由暗自冷笑,青萍淡淡道:“好啊,原来战将军也是琴道中人,希望小女子有机会聆听将军的琴艺吧。”战恽听出青萍的暗讽,却只是冷冷一笑,并没有反唇相讥。
众人正说着话,忽然耳中传来几声铮铮琴音,韵律平和优雅,隐隐透出迎客之意,吴澄微微一笑,转移话题道:“看来主人等急了,多半是不喜欢这么多人挡住了道路,还是快些进去吧。”他这句话别人听起来都不觉得怎样,青萍却是心中一动,能够从寥寥几声琴音中听出真意,看来吴澄的琴艺也是非比寻常,怎么这次斗琴却不肯亲自出面呢?如果当真如吴澄所说,因为目盲导致琴音局促倒也罢了,可是在青萍看来,这位吴先生虽然目不能视,但是胸襟气度皆非凡响,怎也不相信他的琴音会有这样的瑕疵。不过这些念头在青萍心目中不过一闪而过,微微撇嘴,也不理会吴澄,拉着杨宁向宛转阁走去。吴澄摇头微笑,丝毫没有恼意,倒像是看见自家的孩子在眼前胡闹一般。
不过两人经过吴澄身边之时,杨宁却微微一皱眉,目光炯炯向吴澄望去,不知怎么,他总觉得今日的吴澄的气息多了几分锋芒,若非不论身形举止,还是内息变化,都和前几日一般无二,面上也没有易过容的痕迹,只怕他要怀疑这个吴澄并非真身了。这样的变化定有缘故,如果不是有人冒充,那么就是吴澄心境有了变化,才让自己察觉出异样来。
似乎是感觉到杨宁的犹疑,吴澄黯淡的眸子瞥向他,微微颔首,似乎示意他先走,那种温和的举止中透着淡漠的疏离,再也感受不到原来的那种亲厚,杨宁不知怎么只觉心中一痛,别过脸向前走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虽然不知道吴澄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变化,可是想必和信都有关吧,罢了,罢了,自己从未奢求过得到幽冀的认同,又何必在意这样的小事呢,看来自己还未得到“坚心忍性”的真谛,才会被前几日的假象所蒙蔽。
穿过数从灌木,杨宁跟青萍两人沿着木制栈道走到了宛转阁前,阁前一左一右立着两人,左边正是一身华服,满面堆笑的萧旒,见到两人便作揖道:“帝尊和青萍小姐到了,万某没有亲自送两位过来,实在是有些失礼,呵呵。”右边立着的却是一个身穿淡绿衫子的清秀女子,这女子大概十岁年纪,神情温婉,容貌秀丽,等到萧旒说完才轻轻一福道:“碧儿拜见帝尊万福,青萍小姐安好,我们小姐已经在厅中等候两位了,今次琴会不比寻常,小姐有言在先,若是过不了她这一关,就不能上楼去见素娥姐姐斗琴,不过这些门槛是防备那些附庸风雅的客人的,青萍小姐既然是绿绮小姐的妹妹,琴艺想必不凡,这一关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青萍早已打听清楚,知道这宛转阁现在的当家花魁是一个叫做董青沅的女子,据说精通各种乐器,尤擅琵琶,乃是秦淮河畔首屈一指的名妓,她曾经跻身风尘,倒也不厌恶风尘女子,更何况这位董青沅卖艺不卖身,也算得上是位出污泥而不染的奇女子,所以客气地道:“碧姑娘有礼,青萍也听说过秦淮董娘子的名号,据闻董姑娘最擅琵琶,一曲《十面埋伏》可以洞金裂石,催人泪下,琴会之后若有机缘,青萍还想向董姐姐请教一下琵琶的指法呢。”
那叫碧儿的女子听到青萍这番言辞,一双月牙眼似乎迷得看不见了,欢喜地道:“我们小姐也是素来仰慕洞庭双绝的声名,原本曾想到洞庭向两位请教,只可惜还没有成行,两位就已经离开洞庭了,我家小姐常常感叹,彼此身份天差地别,只怕没有了和两位小姐探讨音律的机会,想不到青萍小姐竟是这样和气的人,快请进,快请进,我们小姐只怕已经等急了。”
青萍微微一笑,拉着杨宁走进了厅堂,厅门关闭的同时还听见碧儿的声音道:“吴先生和战将军请稍候片刻,我们小姐吩咐,客人若是都进去了,人多口杂,只怕难以评断琴艺高低呢。”后面的话两人都没有留心,只是开始打量宛转阁的客厅。
这间厅堂颇为宽敞,布置得十分雅致,一走进厅内,只见到处都是绿色的轻纱飞扬,就连两侧的桌椅,椅子上的垫褥,桌上的杯盏,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纵然是盛夏时节,若是进了这间厅堂,也会觉得一颗心都清凉了几分,虽然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天气寒冷,但是这绿色的厅堂却似乎不给人冰冷的感觉,反而令人生出春意盎然的感觉。通向内堂处,垂了一片晶帘,却是绿色琉璃串成的帘栊,深深浅浅,朱碧相错,那一片清亮的绿色光芒中偶然点缀着的朱红,令人顿觉眼前一亮,不禁生出想要探视内堂陈设的好奇心。
帘子前面坐着一个翠衣云鬓的美丽女子,双手搭在面前的瑶琴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琴弦,若有若无的琴音在堂中散开,低微得只要出了房门就难以听闻,看见三人进来,她的目光在杨宁和褚老大身上一掠而过,就定定地看向青萍,含笑道:“青萍小姐有心参与琴会,原本青沅应该立刻放行的,不过小女子答应了素娥妹妹,替她过滤一下琴会的客人,小女子这就抚琴一曲,请青萍小姐辨识曲目,若是辨别不出,就只好请小姐在这里止步了。”
青萍也不入坐,心道,若要弹琴未必可以胜过你,但是在姐姐身边什么曲子没有听过,还怕了你的考问么,想到此处便轻轻颔首道:“董姐姐尽管弹奏吧,小妹在这里洗耳恭听就是。”
董青沅微微一笑,她的容貌原来不过是清秀端丽,但是笑颜初绽之后,周身上下流露出风情无限,令得站在最后面的褚老大不觉看直了眼,董青沅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掠过,然后伸出素手拨动琴弦,轮指轻拂,一串清丽动人的音符宛若叹息一般从指下逸出,只弹奏了一个小节,董青沅就停下手来,含笑看向青萍,眼中透出询问之色。青萍淡淡一笑,知道董青沅这是有心为难,琴曲无数,这其中不免有些相近的断篇,不过一小节曲调,若是冷僻的曲子,就是精通音律的人也未必记得起来,不过这自然难不住她,略一思索,便从容道:“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望。感予心兮多慨慷。”吟哦之声高低有致,宛若琴韵。
董青沅目中闪过佩服之色,她虽然以琵琶扬名,但是在琴艺上也算是少有敌手,这首曲子原本是赵飞燕的《归风送远》,可惜在宫乱中损毁,至今世上只留下部分残篇,还是董青沅苦心搜集,才连缀成曲,想不到青萍一听就认了出来,更吟诵赵飞燕的篇章点明琴曲来历,果然不愧是洞庭双绝之一的剑绝。剑绝并不以音律见长,就已经有如此本领,却不知道那位素未蒙面的琴绝,又该是如何的惊才绝艳,从心底发出一声赞叹,董青沅起身敛衽道:“青萍小姐果然是精通琴艺的才女,青沅这是班门弄斧了,就请上楼去吧,素娥妹妹想必也会期望见到小姐。”
青萍微笑还礼,便向董青沅身后的内堂走去,杨宁早已习惯和青萍同进同出,正欲举步跟上,却听见董青沅婉转地劝阻道:“子静公子且请留步,素娥小姐有言在先,这楼上只有知音人才能够上去,可不许带同伴随从上去的,不如小女子在这里再抚一曲,如果公子认得,再和青萍小姐一起上去如何,否则也只好请公子在厅内等候了。”
青萍微微一怔,停住了脚步,她可没有料到那素娥竟然有这样的要求,虽然合情合理,但是如果让她抛下子静自己上楼去,她可办不到,看向杨宁,眼中透出犹豫之色,若非还眷恋那具焦尾琴,只怕她已经要拂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