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五章 战无常形(二)
萍虽然用言语激使素娥接受了挑战,但是到了这时心起来,她方才出言助阵一来是心中不忿,二来是那一种莫明其妙的信心,总觉得不论发生了什么,这个少年都是自己最可靠的倚仗。可是杨宁的陶是她教的,她自然知道杨宁的深浅,平日能够和自己笛相合,一来是两心如一,二来是自己曲意相从,要是想和素娥或者琴室中其他人斗琴,可就是痴人说梦了,这可不是学习吹奏陶不到一个月的杨宁可以办到的。想到此处,青萍忍不住回头看向杨宁,欲言又止,入鬓的一双黛眉不禁微微蹙起。
杨宁心中了然,却没有解释,目光在青萍面上凝注了片刻,一双眸子蓄满深情,忍不住伸手想去抚平青萍微蹙的眉梢,可是手指刚刚触到那凝脂温玉一般的肌肤,只觉得指尖微微一麻,仿佛有一股强烈的电流传来,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指,眼中闪过迷茫的神色,转瞬又变得一片清明,转头看向帘内端坐的雪色身影,淡淡一笑,从衣下取出一具古朴的青黑色六孔陶,略一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冰寒幽深的凤目中已经是一片淡漠,没有丝毫情绪流漏,但是有意无意中已经表现出了强烈的自信。
帘内的素娥微微皱眉,不知道怎么,帘外那个相貌平常,神态异乎寻常冰冷的少年无意中展现出来的那缕温柔,让她心中蓦然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略一凝神,擅长地曲目在心中一一掠过,明星般动人的眸子闪过一缕狡黠的神采,纤纤玉指在琴弦上缓缓滑过,一缕柔和至极的琴音从指下流出,宛若风和日丽的明媚春光,琴音透出和煦柔美的意味,琴音描绘出万物回春的动人景象,古琴平和中正、清雅澹然的特点在这一曲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青萍听出曲目。忍不住紧咬银牙,她自然明白,声和秋声相近,凄楚悲怆。苍凉深远,和这一曲春意盎然,和风涤荡的《阳春》毫无相融之处,素娥选了这一曲。乃是有意为难,这虽然是斗琴题中应有之意,但是青萍仍然忍不住怒火中烧。
杨宁静静听着柔美缠绵地琴音,只觉琴音越发轻柔和煦。仿佛春风一般吹散了心中愁苦,就是心如铁石的自己也几乎要在这样的春光和风中沉沦下去了,不过就在琴音柔和到了极致地步的时候。杨宁将陶放到唇边。敛眉吹奏起来。凄凉萧瑟地声宛若乍然卷起的西风一般,毫不犹豫地迎上了柔情万缕的琴音。仿佛在春光满园中突然飘起了漫天黄叶,琴声和声正是势如水火,琴音是春风春雨春花春柳,极尽春光绚烂之景,声却是秋风秋雨秋叶秋霜,蓦拟出深秋萧瑟之态,截然不同的音色却矛盾地糅合起来,琴音如春花之灿烂,声如秋叶之静美,相映成趣,水乳交融。
青萍不由喜笑颜开,她自然也有这样地本事,想不到杨宁也能够将深秋的萧瑟演绎得如此完美,心中明白正是因为前几日两人经常笛相合的缘故,才能达到如此境界,一抹红云掠过白玉一般的脸颊,更添了几分娇羞美艳,忍不住低下头去,唯恐被人瞧见,她原本倚在杨宁怀中,这样一来越发贴近了杨宁地身体,只觉得少年男子阳刚的气息将自己包围起来,只觉神思渐渐恍惚起来。
素娥微微扬眉,她虽然没有学过陶,却也知道杨宁吹奏的正是名曲《湘妃》,这几乎是陶必学地曲目,正因为如此,她才特意选择了《阳春》,就是为了引出杨宁这一曲,见杨宁已经入彀,明眸流漏出一偻得意地神采,指法一变,一种蓬勃地生机从琴音中溢了出来,好像是雨后春笋迎着阳光奋力伸展着枝叶一般,琴音渐渐丰美澹然起来,宛若春笋已经长成了一片竹林,在春风中摇曳逍遥,随着曲调的变化,柔美地琴音渐渐多了几分清冷高洁的意味,宛若春去秋来,萧瑟秋声渐起,琴音好像被声引了过去,没有压过声悲怆的音色,反而将凄楚的声烘托得越发苍凉深远起来。
杨宁将一曲《湘妃》吹奏得越发荡气回肠,陶吹奏的技巧并不复杂,最要紧的就是气息绵长,杨宁内功精湛,刻意卖弄起来,声宛若钱塘潮涌一般,一层层无休无止,其中曲折变化无不如意。杨宁虽然出身尊贵,但是心中之苦,却比无父无母的孤儿更加深沉,心境正
暗合,此刻没有了青萍的笛音相合,更是少了那一缕越发的悲凉婉转,不过片刻,已经将素娥的琴音淹没。众人听到这里,都只觉无尽的哀愁秋思扑面而来,都是暗自赞叹不已,只觉得这一曲《湘妃》吹奏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是绝无仅有了。
熟谙音律的青萍这时候却已经皱起了眉梢,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以素娥的琴艺不应该这么快落败,必然有古怪,感觉到了隐隐的危机,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扯了一下杨宁的衣襟。杨宁还没有来得及回应,素娥的琴音蓦然铮铮作响,瞬间透过了声的缝隙高扬起来,琴音转瞬间已经攀到了最高处,如同悬在半空的一缕钢丝,高亢不绝,清冷孤洁的琴音奏出了《白雪》的曲调,泠泠琴音宛若雪中翠竹,雍容高贵中透出皎皎不群的孤傲意味,而杨宁的声正到了最低沉的时候,若想强行拔高,必定十分为难。这正是素娥的打算,她早已看出杨宁并非精通音律之人,若是换了青萍或者别个吹高手,或者还有转余地,但是杨宁却多半只能俯首认输,唇边不觉漏出一缕嘲讽的微笑,只不过给蒙面白纱遮住,即使是她身边的侍女也没有发觉。
杨宁眼中却闪过一缕耀眼的寒芒,在竹帘上一掠而过,即使是帘低垂,白纱覆面,也遮不住他可以洞穿金石的目光,素娥的那一缕得意并未瞒过他的灵觉,他性子孤傲,最是不能容忍他人的轻视,神色越发冷漠,声蓦然一变,萧瑟秋声中又多了几许乡愁悲苦,曲调已经变成了《楚歌》的旋律。自古以来若论描述乡愁的曲目,最负盛名的正是这一曲《楚歌》,昔日楚汉相争之时,留侯张良以一曲洞箫吹散了十万楚军,吹奏的正是《楚歌》。时光飞逝,到了现在,不管是琴筝琵琶,笛箫笙,几乎都有《楚歌》这一曲木,其中曲谱虽然各有变化,但是宗旨却都如一,除了表现思乡之情,还可以抒发心底深处的思古幽情,陶的音色和曲意最是暗合,就是洞箫也比不过声的苍凉凄楚,所以杨宁才会选择了这首曲子。另外一个原因说来好笑,却是因为杨宁学时间不长,他根本只会两首曲子,一首是《湘妃》,另外一首就是《楚歌》,根本是没有其他的选择。当然杨宁选择这首曲子不是因为可以和琴声相合,事实上《楚歌》和素娥弹奏的《白雪》的意境并无相合之处,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若是换了别人,此刻只能黯然认输,但是杨宁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在音律上取胜,在他心目中早就将这场斗琴当成了另外一种厮杀交手,他与人交手的时候,从来喜欢先发制人,此刻也是如此,哪里会任凭素娥控制局势,所以才会选择了《楚歌》,《湘妃》情意缠绵,他多半用来和青萍笛相合,难免少了些锋芒杀气,而《楚歌》苍凉深远,满怀愁思,正适合他当作媒介和琴音相斗。将内力渐渐渗透到声当中,杨宁一曲《楚歌》吹奏得千变万化,众人只觉千丝万缕的声在空中飘荡飞扬,折转回旋,在他精湛内力的控制下,仿佛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宛若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渐渐生出十面埋伏,四面楚歌之势,竟是强行将素娥的琴音压制了下去。
素娥措手不及,琴音不禁一乱,转瞬便恢复了正常,明白了杨宁的心意,她拨动琴弦,转而弹奏其他的曲子,可是无论琴音如何变化,不管是雍容深远,还是平和清雅,声都是始终如一,凄凉的声连绵不绝,搅得不成曲调,这分明是凭着内力欺负人,素娥虽然心知肚明,但是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听着声后浪叠前浪,将琴声湮没其中。她虽然依旧固执地拨动琴弦,但是失败的阴影已经笼罩在心头,两道如烈焰一般的目光透过竹帘凝注在杨宁清秀冰冷的面容上,一瞬也不愿离开,强烈的怒意透过支离破碎的琴音渐渐渗透开来。
正在素娥无可奈何的时候,一缕铮然明朗的琴音加入了进来,替素娥分担了声的压力,素娥顺着琴音望去,只见豫王杨钧神色肃然,正在抚动面前那具叫做“海月清辉”的古琴,只觉心头一暖,立时轻松了许多。
第十一卷 第五章 战无常形(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