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对金银珠玉原本就不甚在意,更不会拒绝青萍的提对明珠,起身就去酒窖,想要再搬几坛别样美酒,只是岳阳楼窖藏十分丰富,一眼望去,几千几万坛各色美酒在那里摆着,一时间却不知道要搬什么才好,最后只是胡乱搬了几坛梨花白、洞庭春之类的佳酿,又将明珠放在显眼处,这才肋下夹着两坛,手中提着两坛,走向系在江堤上的小船,将酒坛在底舱安置妥当,又用绳索固定住,免得风浪太大将它们打翻。
办完了这一切,杨宁刚想要回楼中去,耳边却传来铮铮琴音,曲调流畅华美,正是刚才自己听到的那一曲,杨宁不禁驻足细听,第一缕琴音,细微的几乎难以听到,若有若无,却如润物的春雨,无意中沁入心田,渐渐的,春草连绵,春水盈满沟壑,不知不觉中,那一缕琴音已经盈满天地,杨宁只觉眼前景物似乎陡然一变,不再是远山迷雾,不再是洞庭明月,而是漫山遍野的桃林,嫩绿的枝条和新生的桃叶在阳光下迎风招展,每一根柔枝上都点缀着米粒大小的浅绿花苞,有些已经破开了口子,宛似初生婴儿粉红的嘴唇,是那般的娇嫩美好,令人下意识地沉浸其中,恍恍忽不能自拔。这时候,琴音却又渐渐婉转低徊下去,极尽缠绵缱绻之能事,一声声宛若叹息,九转回肠而终至无语凝噎,那些初生的花苞似乎也在沉默中积蓄着力量,此时无声胜有声。就在这时。一偻琴音却骤然扬起,宛若春风中第一朵绽放地桃花,是那般的骄傲飞扬,继而,琴音次第而起,仿佛一朵朵桃花相继盛开,继而转为丰沛华美,宛若浅红深红,汇簇成海。远者如霞,近处如锦,令人身陷桃源,不能自拔。绚烂繁复的琴音中却夹杂了一缕清音。宛若山涧寒泉,清越流畅,忽而高亢,忽而低徊。宛若一个青春少女在林间花下嬉戏歌舞,那缤纷的落英飘落在她的发上、肩上,衣上、裙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件花瓣的锦衣。丝丝偻偻的欢欣喜悦透过那华美的琴音点点滴滴地渗透出来,一声声刻骨铭心。盛极而衰,琴曲将终。音调渐渐沉落下来。一声杜宇春归尽。桃花尽谢,一层层落英缤纷。飘落在泥地上、沟壑中、溪水里、山涧里,陷于泥淖,化作春泥,只余苍穹一轮明月,冷眼看着春来春去,花开花落。
琴音渐渐消散,杨宁茫然睁开双眼,眼前也有万里苍穹,一轮明月,到底是曲中明月到了眼前,还是眼前明月化入琴曲,孰真孰假,是虚是实,当真令人难以分辨。
不知呆立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略嫌虚浮的足音,杨宁抬头望去,只见青萍笑吟吟地站在眼前,正用纤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忍了半晌,终于不禁叫苦道:“青萍,我刚才听你弹奏地时候,好像没有这么复杂,只是很短的一支琴曲,怎么听你重新弹了一遍,明明是同一支曲子,却又感觉有许多不同,难道这支曲子没有一定的曲谱么,这样的话,我怎么可能学得会?”
青萍嬉笑道:“你可以记得住那么多千变万化地武功心法,不过是一首琴曲,那里就学不会,再说后面那一曲虽然看似繁复,其实不过是将前面那首琴曲的一部分反复地弹奏了几遍而已,衔接的时候稍微用些技巧,就可以浑然一体了,很容易学的。不过你放心吧,只要你学会前面那一曲《桃夭》,我就算你出师了,不会过分为难你地。”
杨宁这才放下心来,却又发觉青萍手中提着一个长方包裹,不禁有些疑惑,两人灵犀相通,青萍自然明白他的心意,伸手将包裹提得高高的,嫣然道:“你要学琴自然不能没有画饼充饥,我见楼上那具古琴还不错,就撕下一幅锦幔包了起来,呵呵,你偷人家的美酒,我偷人家地古琴,只怕明天那楼主定会以为除了偷酒的小贼之外,还来了一个风雅的大贼呢。”
杨宁一声轻笑,先接过包裹丢到舱中,然后伸手将青萍拦腰抱起,跃到船上,解开缆绳,扬声道:“那有什么不好,我做偷酒小贼,你做偷琴大贼,反正都是贼,正好是天造地设地一对夫妻。”他这般言语轻狂,两人方才新婚,青萍哪里禁受得住,纤手伸向杨宁腰间,在他笑腰穴上狠狠戳了一指,指力透体而入,杨宁猝不及防,忍不住连声大笑,身子一软,便坐倒在船板上,幸而他内力深厚,真气在笑腰穴附近略一回转,便已经化去青萍地指力,跌到之际又全力护住了心爱之人,才没有让青萍落得一个自作自受地下场。
虽然方才险些自食其果,青萍却当然不会承认错误,一张俏脸冷冷板起,嘴唇撅得半天高,冷眼望着杨宁,眼中露出不满之色。杨宁苦着脸无计可施,他方才那般放肆调笑,实在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却给青萍当头一棒反击回来,哪里还敢有多余地举动,只是唯恐青萍生气恼怒,若非天生的拙嘴笨舌,只怕已经要低声下气地陪尽小心了,饶是如此,那双平时冰冷幽深的凤目也已经尽是求恳之色。青萍原本并未真正恼怒,不过是使些小性子罢了,此刻见到人称孤傲绝情的魔帝在自己面前却扮作摇尾乞怜的模样,哪里还忍耐得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下满天乌云尽皆散去,杨宁这才放下心来,却又觉得怀中玉人微启的樱唇是那般红润动人,心中一动,忍不住低头吻下,两人虽然已经有过夫妻之实,平日却毕竟少有这般亲近的时候,青萍娇羞不胜,欲待挣扎,却被杨宁紧紧抱住,不能挣脱,又想起两人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心中一软。再不设防,任凭杨宁攻城略地,不知不觉中已经反手抱住了杨宁。
这时节,东边天际已经开始发白,湖上地雾气却渐渐浓厚起来,沾衣欲湿,缓缓西沉的一轮明月
中半隐半现,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一番耳鬓厮都已是气喘吁吁。青萍一张俏脸更是已经娇艳欲滴,懒洋洋地倚在杨宁怀中,螓首深深低埋,丝毫不肯抬起。
杨宁微微一笑。突然低头在青萍耳边一字一句道:“青萍,你当日曾经说过此生有三大心愿,如今虽然没有全然实现,想必也是了无遗憾。我却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有生之年,你我都不要忘记今夜的月色,不知你可愿意?”
青萍抬起头来。与杨宁四目相对,只觉那双幽深冰寒的眸子深处,踊跃着难以描述的欢喜。却又隐藏着无尽的苍凉悲伤。心中一痛。低声应诺道:“好!”杨宁心中狂喜,再度将青萍紧紧抱在怀里。不肯丝毫放松,倚在杨宁怀中,青萍却是不觉泪落,双手紧紧抓着杨宁的衣襟,不愿松开分毫。
他们两人心心相印,灵犀早已相通,杨宁的心思,青萍纵然不能全部了解,也知道十之八九,当然明了杨宁这一番话的真实用意,要知道两人虽然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又已经拜过了天地,可算是名正言顺地夫妻,可是惟有在今夜之后,青萍才彻底放开心怀,完完全全将杨宁当成了托付终身的良人,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如何能不刻骨铭心,如何能不牢牢紧记,杨宁地心愿,也不过是希望两人能够快乐无忧而已。只可叹所谓的有生之年,也只剩下区区数日时光,纵然是情比金坚,纵然是两心如一,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彩云易散琉璃脆,情天自古终遗恨,这样的快乐,这样的无忧,也不过是梦幻泡影。若是人死之后,魂魄还能有灵,那该有多好,可以在九泉之下继续未了地情缘,或者当真有三生因果,转世轮回,此生虽休,尚有来世可以期盼,怎甘心一生一世的爱恋,却只换来数日的恩爱缠绵。
杨宁伸出手去,轻轻拭去青萍眼角滚滚滑落的泪珠,那一滴滴泪水落在指上,感觉到微微地热度,十指连心,那一缕温热似乎顺着指尖延伸到了心脏。她不甘心,他又何尝甘心,自从娘亲抛弃自己而去之后,这世上就已经再无亲人,好不容易寻到心爱之人,却又因为自己照顾不周而遭遇生死重劫,他多想和爱侣共渡日夜晨昏,多想亲手抱一抱骨血相连的子女,可是这一切,却都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毁灭了所有希望。想到此处,杨宁按耐不住心中悲愤,侧过头去,不愿青萍看见自己眼底深处透出地冰冷和憎恨,这一生,他恨过许多人,恨自己地娘亲,生养了自己却不肯善待,恨师尊,收自己为弟子却冷眼旁观自己遭受地苦难,恨罗承玉,取代了自己在娘亲和幽冀臣民心目中的地位,恨西门凛,不顾师门情分设计陷害,可是那样地怨恨里面仍有感念,仍有希翼,惟有那个亲手毁灭自己所有幸福的杀手,他却只余下满腔憎恨,无穷怒火。
虽然看不到杨宁的神情,却能够感受到杨宁微颤的身躯里凝结的怒火,青萍不言不语地倚在杨宁怀中,用温暖的身躯缓和杨宁身上不时泄露出来的冰雪一般的杀气,杨宁在怨恨什么,她自然清楚,可是她却并不担心大仇不能得报,姑且不论子静身后的那些人,就是自己的姐姐,若是知道了实情经过,也一定能够替自己报仇雪恨,剩下的区区时光,若是还要为了一个恶毒女子而费心,那才是真是无谓可笑。
似乎感受到青萍的情绪,杨宁低头望去,只见新婚妻子额头上渗出一滴滴被自己的杀气激发出来的汗水,眉宇间更是露出疲惫之色,似乎有昏昏欲睡的迹象,连忙运起“坚心忍性”的密宗心法,敛去心中所有负面情绪,这才满怀忧虑地将昏昏欲睡的青萍搀扶起来,让她倚在胸前,又用披风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然后翻掌在船头一按,精纯的先天真气潮涌一般注入船身,小船轻轻一震,便无声无息地向茫茫白雾中荡去。恰在此时,一轮红日冉冉浮出水面,苍穹天际云蒸霞蔚,如火如荼,湖上白雾顷刻间被阳光冲散了大半,剩下的丝丝雾气却被霞光烘托成了淡红色,笼罩在这一双少年情侣的身躯上,恍然若仙。
冰凉的雾气扑面而来,青萍突然喃喃道:“子静,我们去什么地方呢,我和姐姐一向都是住在画舫上的,可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暂时安身,又不会有外人前来打扰。”
杨宁早已经有了主意,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我早就想好地方了,那里十分隐蔽,寻常人根本无法接近,景致虽然平常些,却有现成的屋舍,我们不用风餐露宿,虽然也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可是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我们竟然会去那里的,你先睡一会儿吧,等到了地方安置好了,你还要教我弹琴呢。”
青萍微微点头,螓首低垂,眉眼越发倦怠,初时还偶尔说上一句半句,没过多久却已经闭上了眼睛,杨宁心中一颤,想起距离上一次服药已经有两天半的时间,莫非相思绝毒又发作了么,要知道他们可是只剩下一颗解药了,如果毒伤提前发作,便等于青萍的性命又缩短了半日,忍住心中的惶恐,杨宁伸手去探青萍的脉息,只觉脉息虽然微弱,却仍然十分有力,显然毒伤还未发作,多半是因为今夜青萍和自己嬉戏了一番,体力下降得太快,所以才有些支撑不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单臂将青萍环在胸前,丝丝缕缕的真气外放开来,将青萍的娇躯护住,不让寒风冷雾侵袭,按在甲板上的手掌更是增添了几分真气,立竿见影之下,小舟的速度蓦然提速,宛若离弦之箭,未过片刻,就已经消失在洞庭水云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