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绝处逢生(五)

敝开的木屋之内,杨宁怀抱着仿佛沉睡的青萍,静静坐在杯盘狼藉的酒席之间,身上的喜服红若彩霞,灿若阳光,但是比衣裳更红的却是两人的肌肤,暴露在外的肤色都似乎映照成了鲜艳的红色,杨宁几近透明的肌肤下似乎流动着滚滚火焰,浓郁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这一刻,吴衡心中突然生出一个诡异的想法,眼前这对少年男女,不是要飞升成仙了吧。

不过他毕竟心志坚毅,转瞬之间便明白过来,这多半是杨宁施展的什么古怪功夫,姑且也不去理会,只是温和地道:“子静,你果然在这里,我们到处在寻你。绿绮小姐已经请来了天下第一神医廖水清廖先生,她精通岐黄之术,尤其擅长制毒解毒,想必可以救治青萍小姐身上的毒伤,现在他们就在外面等候,你和本王一起出去吧。”

吴衡一踏上礁岛,杨宁就已经有了察觉,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空空荡荡。早已失去了思考地能力,根本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直到来人走到了木屋门前,杨宁心底才涌现一缕杀机。无论是谁,都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打扰自己,既然有胆量闯进岛来,就让他和自己夫妻一起变成劫灰吧。此时他已经完成了万象归元,只待心念一动,便可催动真火,将身外数丈方圆。皆化成一片火海,到时不仅他与青萍在天地间烟消云散,这座栖身的木屋和来到屋外的那人。也会随之变成灰烬。

不料刚刚动念。吴衡却已经到了门前。更说出了这一番话,杨宁心中微动。已经明了吴衡的一片好意,只是一切都已经迟了,垂下眼睑,他淡淡道:“多谢前辈费心,只是拙荆已经去世,纵有神医相救,也是来不及了,还请前辈速离此地,免得自误。”

杨宁的拒绝虽然无礼,吴衡却没有一丝恼怒,目光落在青萍身上,这才发觉那个美丽倔强的少女,似乎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只是不论容貌还是神色,都是栩栩如生,竟让人难以分辨,想不到自己费尽苦心,终于还是迟了一步,吴衡只觉痛楚和疲惫一起涌上心头,呆呆望着两人,竟是不能言语。

噬人礁外,雷剑云正扶着褚老大连声呼唤,耳后却响起一个疲惫的声音道:“不用喊了,他不是内伤发作,而是诛心锁发作了,据廖某所知,褚会主在数月前曾被那魔帝选作鼎炉,炼金之火,这是魔门武道宗素来地行径,凡是被选作鼎炉者,至死都难以逃脱魔帝的追踪,这不仅仅是因为历代魔帝手段高明,而是因为在选作鼎炉之时,魔帝就会暗中在那人心脉之中注入一道真气,锁心夺魂,这种魔功便叫诛心锁,褚会主也不例外,只要被这种魔功控制,纵然是千里之外,只要魔帝稍一动念,就可以感觉到鼎炉所在的位置,而那中了诛心锁的鼎炉,往往对施展诛心锁

也会有一种奇妙的感应,这就是褚老大能够寻到噬人只是那魔帝想必已经动了自戕之念,凡是被他下了诛心锁的鼎炉都会与魔帝同归于尽,终究还是迟了。”

雷剑云转过头去,只见方才昏倒地廖水清已经站起身来,眉宇间尽是倦怠之色,容色苍白如雪,遥望屹立在湖心的礁岛,神色淡漠冷凝,仿佛那一番话根本不是她所说的一般,虽然听起来恍若神话,但是时不知怎么,雷剑云却是深信不疑,低头看向已经陷入半昏迷的褚老大,雷剑云心中一片茫然,竟顾不上再去偷觑绿绮,所以也就没有发觉,那苍白憔悴,宛若白莲一般地纤弱少女,唇边已经缓缓淌落一缕血线。

吴衡愣在门外,不言不动,杨宁不禁微微皱眉,全身真气已经凝聚,宛若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到了这时,他也顾不得吴衡的生死了,双目微阖,便要催动真气,到九泉之下去向心爱的妻子讨还公道。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缕琴声蓦然响起,泠泠清音透过重重风浪,直入杨宁耳中,杨宁只觉那琴音仿佛从自己心底溢出一般熟稔,不觉心神一懈,竟然忘记了继续运功,失去了控制地先天真气宛若裂热熔浆一般,在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之间汨汨流淌,所过之处,经脉消融,百骸通明,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似乎都翕张开来,吸收着天地间无穷无尽地精华。

杨宁却是恍然不知,只是侧耳细听那似曾相识地动人琴音,那一缕琴音时高时低,若有若无,似乎是被风浪所阻,却是柔韧如丝,不肯断绝,初时恍若明媚春光,燕语呢喃,繁花似锦,绿水如蓝,令人不自觉便陷入那一幅缓缓展开的美丽图卷,杨宁只觉心神恍惚,仿佛是回到了从前与双绝一起踏青地春日,懵懂浑忘平生的他跟在青萍身后亦步亦趋,还被青萍作弄,头上插了几十朵鲜花草叶,而绿绮便坐在湖边,一边抚弄着琴弦,一边含笑看着自己两人。

琴音柔和明媚到了极处,变徵之音突起,萧瑟秋音随即而来,顷刻间便是凄风苦雨,只见草木摇落,白露为霜,秋水漫漫,一片伤心,万丈离情,无处可诉,忆起与双绝骤然别离,从此天涯茫茫,独自飘零,杨宁不觉潸然泪下,体内的真气似乎也随着他凄凉心境渐渐冷却下来,在经脉之中缓缓流动,滋润着刚刚受过火劫的残破经脉。

琴音折转再变,两个相似而又迥异的曲调同时响起,商弦桀骜悲凉,宛若鸿鹄翔天,寥寥几个音符,已经刻划至深,宫弦清淡高远,宛若幽谷佳人,落落寡欢,就像是双绝天各一方的写照,双调渐行渐远,生出无尽的幽愁暗恨,离愁别绪,思慕忧虑,千万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却都在琴弦之间展现出来,两个主调盘绕缠绵,难舍难分,令人一忽儿心血沸腾,一忽儿心寂如死,竟是令人不知该听那一个曲调才好,那种强烈的矛盾和冲突,在一首琴曲之中如此鲜明地表露出来,当真是前所未有,高亢低回的琴音到了极至,竟又各自生出了几近不可能的迥异变化,两种主调仿佛水到渠成一般融汇起来,仿佛是姐妹重逢,亲人团聚,纵然是生死有别,也是欢喜无限,琴音渐渐低落,变徵之音再起,这一次已非杀伐的象征,却是生死诀别的意味,曲终传来裂帛之声,却是琴弦已断,琴音寂然,弹琴之人的心意却已经昭然若揭,即便是杨宁这等心志坚毅之人,也觉得需得如此,毋庸置疑。

只是纵然也有此愿,事已至此,却是再无转移,武道宗秘法何等霸道,不肯稍留余地,一旦施展了这等足以焚尽残躯的心法,即便最后关头停下,也是气散功消,万无可能带着青萍尸身渡过茫茫弱水,若是托付吴衡带出,说不定再也难以见到妻子遗容,与其如此,不如留下遗憾给人,却免得自己死不瞑目,一缕苦笑缓缓浮现在唇边,杨宁终于催动了真气。

心念方动,杨宁却骇然发觉,自己的一身真气不知何时竟生出奇异的变化,若隐若现的经脉再不复从前痕迹,宛若实质一般的先天真气沿着几近消失的经脉汨汨流动,随心所欲,无所不至,这分明是武功大成,堪堪踏入宗师境界的现象,莫非自己竟在无意间成就了武道的巅峰,只是过程如何,杨宁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是隐约记得在听到后半琴曲的时候,经脉之中的真气忽而澎湃如烈火,忽而冷寂如寒泉,苦痛难忍,只是自己心中的痛楚更胜百倍,只觉那般苦痛最是称心如意,竟是毫不理会,想来那就是涤脉洗髓的关键时候,对于武道宗弟子来说,可谓九死一生的劫难,如若心灵稍有动摇,就会百脉全损,走火入魔,再无一丝生望,想不到自己竟会在茫然无知中从容度过。若是换了数日之前,杨宁多半会欣喜若狂,只是此刻看着怀中亡妻的遗容,杨宁却是没有丝毫欢喜,略略调息了一下,只觉虽然真气的性质有所改变,运用起来仍是一如往昔,便也不再多想,起身抱着青萍,向吴衡微微点头,便向琴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只想让不知为何到了此地的绿绮见上青萍一面,然后再到一个安静所在了此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