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胡风夜月(下)

杨宁暗自撇了撇嘴,都说胡人豪爽,可是这个查干巴拉却是心机深沉,明明是他看中了卫娴,却迫的那女子自行投怀送抱,甚至连自己的族人也都利用上了,只是费了诸般心思,他还是怀疑查干巴拉能否如愿以偿,听他的口气,卫娴已经死了,也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心中正在千回百转,只见查干巴拉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低声道:“回到部落之后,我便正式迎娶了阿娴做妻子,可是新婚之夜她虽然不曾反抗,却是哭得肝肠寸断,我原本也是铁石心肠的人,可是一看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便觉得魂断神伤,实在不忍继续逼迫她。我知道她心里其实不愿,便想拖延时间让她慢慢回心转意,表面上她已经是我的妻子,可是我从未冒犯过她,整整四年的时间,我对她百依百顺。她喜欢塞北风物,我带着她看遍碧草黄沙,皑皑雪山,北海猎鱼龙,神山摘雪莲,无所不至,她喜欢骑马,我捉来最神骏的野马,帮着她驯养坐骑,她欣羡我的猎鹰,我亲自从悬崖上捕来幼鹰,教她熬鹰驯鹰,就是她要我的心,我也肯掏出来给她,她的欢笑渐渐多了,只是却始终不肯答应真正嫁给我。我甚至见她在无人地所在偷偷哭泣,想念她的丈夫儿女。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她一生一世都不能爱上我,我撇下她跑到草原深处想了整整三天,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她回去。”

查干巴拉地语气从欣喜渐渐转为黯淡,渐渐没有了声息,然而无声中隐约透出不祥的意味,杨宁不觉暗自嗟叹,并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听着下文。果然,查干巴拉只停顿了数息时间,便继续道:“不出我所料,阿娴听说我肯放她回去,当即喜极而泣,只是那时候中原的局势虽然已经稳定,各方诸侯之间的矛盾却是更深。阿娴若是返回并州。只怕身份一泄露就会被扣留当作人质,唯一的办法就是穿过大漠直奔凉雍,只是这样一来凶险倍增,阿娴又生得美丽,我担心她会被别的部族掳去,即便没有,万里迢迢,大漠风沙,又岂是等闲。我思来想去都不能放心。最后决定亲自送阿娴回去,其实我还有几分私心,阿娴回去之后就是关中氏族的少夫人,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见到她,深心只盼着这段旅程永远没有尽头。可以让我多陪伴阿娴几日。长路漫漫。终有尽头,到了凉州之后。我原本应该离去,只是我舍不下阿娴,索性就扮作汉人模样跟在阿娴身边,想要送她去长安,阿娴也没有拒绝,在并州那几年,我已经学会了汉话,那四年我为了讨阿娴喜欢,又跟着她学习汉人的文字典故,只要剃去胡子,遮掩一下面容,只看言谈举止,倒也没有几个人能够看破我是胡人。

一路无话,我们两人终于到了长安,那一日是六月初九,正是阿娴丈夫三十岁地生辰,还没有进城,阿娴就十分激动,我见她一直伸手摩挲腰间的荷包,那是她进入凉州之后就卖了针线锦缎,趁着晚上休息的时候偷偷做的,我猜她是想将这个荷包送给丈夫做为贺礼,心里十分酸涩,只是不肯表露出来,咱们胡人不会虚情假意,我当时恨不得将她再度掳回草原,只是终于不愿见她悲伤难过,这才强自隐忍。那一天马家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阿娴在马府正门迟疑了很久,终于没有上前,而是转到了后门,我亲眼看着守门的仆役望着阿娴目瞪口呆,又慌忙将阿娴引了进去,我躲在巷子里徘徊良久,明明知道应该立刻离开,却是无法移动步子。”

说到最后几句话,查干巴拉枯黄的面容上显出悲痛之色,晦暗的双目更是透出厉色,声音也渐渐冰冷起来,杨宁想起查干巴拉在《摄魂夺魄》魔功引诱下透出地隐情,卫娴地死多半和马家有关,但追根究底,终究是因为查干巴拉劫持了卫娴,想必查干巴拉心中的痛楚足以撕肝裂肺,想到这里,他看向查干巴拉的眼神越发柔和起来。

查干巴拉寒声道:“我万万没有想到再次见到阿娴,她竟然已经是奄奄一息,却原来无论关中并州,人人都知道马卫两家出了一个誓死护母,舍生全节的孝义节妇,当年护送阿娴母亲儿子的那几个护卫也都已经被灭了口,再也无人知道阿娴还活在世上,她的丈夫已经另娶了阿娴的堂妹,马卫两家更为亲厚,他们早就忘掉了苦命的阿娴。若仅只如此也还罢了,如果阿娴能够想开,肯真心与我做夫妻,我还要谢谢他们的无情无义,只是那狠心薄幸之人为了自己地颜面居然强行灌了阿娴毒酒,想要铲除后患,幸好阿娴曾经服过神山上生长的雪莲,这才保住了性命,甚至寻到机会逃出了马家,也幸好我徘徊未去,一发觉阿娴驯养的飞鹰在天空徘徊,便根据讯号找到了她,如若不然,阿娴只怕已经给追杀她的马氏精卫斩杀了。”

查干巴拉的语气悲愤凄凉,杨宁想起这两年地所见所闻,却隐约觉得,卫娴夫婿地行事手段倒也符合世家常情,只怕卫娴也未必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毕竟心存侥幸,然而她的夫家娘家行事皆狠辣非常,竟然不曾给她留下丝毫余地。

到了这时,查干巴拉早已无心理会杨宁地神色,自顾自道:“我知道马氏在关中势力强大,便带着阿娴向东逃,想要转道并州回去塞外。并州对我来说固然凶险,然而马氏地人也不敢过分嚣张。终归是利大于弊。不过这一路艰难非常,马家的人在后面紧追不舍,阿娴身上又有伤病,幸好那个混蛋顾及面子,没有调动沿途官府围追堵截,我们才能逃过了蒲津关。然而阿娴地病情越来越严重,她身上余毒未清,一路上又无法静心调养。再加上几番厮杀,又难免受些损伤,进入河东之后,阿娴已经病得昏昏沉沉。其实我知道阿娴大半是心病,那个混蛋和阿娴说了许多浑话,让她伤心难过,若非还要带着阿娴逃命。我恨不得回去教训他一顿。

咱们胡人也不是没有妻子被别人夺走的事情发生。这种事只能怪自己无用,哪里会怪妻子不曾自杀,若是有人能够夺回自己的妻子,也算是难得的荣耀,谁还会计较妻子有过什么遭遇,我一个兄弟的妻子就是我帮他抢回来的,那时候他的妻子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我地兄弟还不是视如己出,更没有责怪自己的妻子。更何况阿娴一直替那个混蛋守身,这样的好女子何处去寻,只有那个混蛋才会如此伤害她。我也知道你们汉人的想法和我们胡人不同,也没有办法劝解阿娴,只恨自己当年太过自私。将她强行掳走。否则她现在还是世家少夫人,夫荣妻贵。儿女双全,该是何等的荣耀幸福,岂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眼看阿娴的病越来越重,到后来浑身滚烫,高烧不退,我没有办法,只得冒险到小镇上求医,买了药之后也不敢在镇上逗留,带着阿娴躲到远离官道地农舍养病,我心想,那些追我们地武士也不敢惊动河东的官府,双方基本上两眼一抹黑,若是藏得稳妥,说不定能够逃过劫难,等到阿娴病好之后,我们再慢慢回去塞外,说不定阿娴还能回心转意,肯做我的妻子呢,只是天不从人愿,不到两日,他们就找上门来了。”

说到这里,查干巴拉突然住口不言,杨宁正听得入神,暗自猜想卫娴多半被追兵所杀,查干巴拉也身受重伤,这才如此痛恨关中马氏,只是到了此种境地,再也没有办法报仇雪恨,这才隐忍多年,心丧如死,不料查干巴拉却突然不再往下述说,想来关于卫娴的事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除非其中有其他不能泄漏的隐秘,杨宁心中千回百转,突然想起根据查干巴拉与卫娴逃入河东的时间地点,与四大宗师之首贺楼启的行程颇为相近,查干巴拉重伤之后居然能够逃回塞外,而且还知道有关贺楼启的惊人隐秘,莫非他就是在那段时间遇见了贺楼启么?

越推想越觉得应是如此,杨宁淡淡瞥了一眼查干巴拉地神色,好整以暇地道:“原来贺楼国师是你的救命恩人,难怪你识得他,又坚决不肯透漏他的住处,想必是感念他的恩情,只是你应该清楚,贺楼国师是四大宗师之首,我不论何等身份,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即便他身上有伤,也是一样,更何况这里是你们地王廷,你害怕我能够做出什么事么?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更不用寻死觅活,与其让我将你填了冰河,倒不如和我做个交易,你帮我引荐贺楼国师,我替你将马卫两家斩尽杀绝,既然你说贺楼国师不能帮你报仇,难不成你想抱恨终生么?你也别指望胡戎联军能够实现你地愿望,就算他们真的攻下长安,只怕马卫两家也已经逃到河南去了,想要席卷中原,也还没有这个力量,虽然中原内乱将起,然而不论是关中还是幽冀,实力都不比你们差。再说即便你们真地得逞了,你又怎知道马氏真会一蹶不振,不论是胡人还是戎人,想要真正控制中原,都少不了汉人世族的依附支持。查干巴拉闻言神色变幻,连望了杨宁几眼,终是难下决断,杨宁见状又加了一把火道:“你放心,我见贺楼国师是为了求医,我的妻子也中了相思绝毒,这世上只有贺楼国师能够救她,只要你肯为我引荐,不论成与不成,我都会完成你的心愿。你好好想清楚吧,若是错过了我这个机会,只怕你今生今世只怕都看不到报仇的曙光。”

杨宁为了取信查干巴拉,不惜说出真情,查干巴拉果然动容,他原是痴情之人,为了卫娴不惜费尽心思,受尽苦楚,想不到眼前这个少年冒着生命之险求见贺楼国师,痴情之处不在自己之下,一念至此,只觉同病相怜,左思右想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正色道:“公子猜得不错,我和阿娴的确遇见了贺楼国师,若非国师施以援手,只怕阿娴临死还要受尽屈辱,公子可想知道全部经过么?”

杨宁见查干巴拉松口,依他本心,自然不关心卫娴的生死,只想知道如何能够见到贺楼启,只是见到查干巴拉眼神殷切,心念不觉一动,想到这个胡人答允自己帮忙引荐,不过是为了卫娴,若是自己不肯继续听完,他多半会以为自己虚情假意,与其中途生变,不如细细聆听下文,说不定还可以从中知晓关于贺楼启的一些讯息,对于自己求医也有极大的帮助,想到这里,杨宁露出倾听之色,嘴里曼声道:“是那些马氏追兵恼羞成怒,想要报复你和卫姑娘,还是卫姑娘的丈夫事先有过谕令,想要你们两人受尽折磨而死呢?”他原是胡乱猜测,查干巴拉闻言却是神色惨变,狠狠地喝了一口劣酒,忽略了咽喉的刺痛,方继续自己的叙述。这个时候,寒风愈紧,霜月愈冷,冰河呜咽,似乎也知晓查干巴拉接下来叙述的将是一段多么惨烈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