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城看着班笛,他现在似乎连挪动一下眼珠都很困难。光线照在林城的双眼里,他的虹膜被照成了淡棕色,通透的,一眼就能看到底。上帝曾遗落了一滴露珠,这滴露珠化作了林城的眼睛。
他的嘴角像上抬起,露出微笑,渗着血珠的嘴唇干得起皮。他现在不美,英俊的脸早就被消磨得只剩下了濒死的憔悴。他的眼睛是上帝的露珠,现在太阳升起来了,露珠会蒸发成微不足道的水汽,飘散到盛开的石榴花顶端。林城呼出一口气,胸腔塌下去,他也闭上了眼睛:“人们常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的未来,终于可以歇歇了。”
几分钟后,季 的耳机里传来播报:“指挥官,飞行员报告。所有撤离人员已经安置完毕,可以起飞。”
“准许起飞。”季 站在被冰雪覆盖的甲板上,他身后站着基地中所有的执行员、劳工、专家和学者,此时他们都穿戴整齐,抬手敬礼,“一路顺风,祝你们好运。”
飞行器喷出气焰,甲板震动起来,连带着空气和冰山,也在气焰中变得摇摆不定。飞机浮起来,在空中转向,飞行员朝地面闪灯示意后,巨鹰忽然振翅而起,绕着飞机盘旋一圈,然后飞往南方。所有人都看见前所未见的山一般的大鸟像一片雨季的黑云,滑翔着,紧贴冰山的巅峰,疾雨似的转瞬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隐匿到天陲下边去了。
季 戴着帽子,他衣装整肃,连武装带都紧绷在身上。飞机沿着巨鹰飞过的路朝最远的一座大冰山飞去,淡蓝色的气焰喷射了一阵后就消失,换作冲压式涡轮引擎推动前进。季 把敬礼的手放下,他站在光亮处,长久地看着飞机逐渐化作一个模糊的斑点,最后在凛冽的海风中彻底消失。那座冰山挡住了他的视线,仿佛翻过山野,就到了他梦中的天涯。
“一路顺风。”在遣散了所有人后,季 独自站在甲板上轻声说,但不知道说给谁听。他仍然在眺望飞机消失的地方,一片薄云笼盖在雪原在上,季 看着那片云缠缠绵绵,然后被扯成碎片。
他摘掉手套,不顾寒风把五指暴露在空气中,看到无名指上那枚指环,他在指环上流连了许久。符衷回去了,他的一切都正在从自己身边消失,正在被遗忘,正在死亡。季 知道自己的冬天在此时真正降临,白昼极短,夜晚极长。他将忍耐一季寒冬,伸出不再漂亮的手掌,从头到尾抚摸自己的岁月,把记忆捂暖。而昔日,桃熟瓜烂,春意盎然。
“他们已经走了。”朱 拉好衣领走上来,兜着手提醒季 。
“我知道。”季 垂眼把手套重新戴好,不再有所留恋,坚硬和冷冽重新回到他眼里,“我只是想再看看,因为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向他送别了。”
朱 笑笑,挺起腰,不远不近地站在季 身边,他们的影子倒映在冰面上:“你得乐观点,让阿里斯托芬住进你的脑子里,就像我一样。肖卓铭医生叫我要乐观,而我照做了。”
季 没说话,他把衣袖整理好,打开的肩线让大衣妥帖地绷着他的背。双腿匀称,笔直有力,紧扎的腰带增添了这种力量感。朱 觉察到季 的气质变了,时间在季 的身上转了一个圈,背过身去,让他又回到了从前,重新拾起过去的那副样子。
碎掉的空气重新恢复平整,太阳长久地停留在空中,让人觉得时间并没有逝去,但钟表上的数字提醒人们现在已经是黄昏了。海水静悄悄地,有熊从远一些的地方经过,站在隐蔽的地方等待着海豹上岸,它大概饿极了,正瞅准机会饱餐一顿。海鸟呷呷地叫,悉悉簌簌地抖动羽毛,猛地扎进水里,再出来时,嘴里衔着一条银亮的小鱼。
狐狸忽然从基地的封锁门内跳出来,它火红的颜色与众不同,尤其是在一片密不透风的黑白色中,它充当了一种调节剂。季 像往常一样弯下腰把狐狸抱起来,圈在怀里,用大衣裹住它。
气氛忽然因为这只狐狸变得缓和起来,送别时的薄薄凉意也在此时被风吹散了。狐狸伸出前爪扒在季 胸前,季 用手指点点它的鼻尖。在最后看了眼空旷的天际后,季 转身,面对与符衷不同的方向。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转过了一个十字路口,从桃源的美梦中醒来,整饬自己,迎着渐渐崩溃的暮色义无反顾地继续远征。
“你在忧愁什么?”朱 问,气温有些低了,他跺了跺脚,“你明明已经报了仇,还安全送走了一飞机的人,你应该高兴一点。还有什么在困惑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