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手上青筋已起,没等发力却又松了。支修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任凭第三长老从他手里挣脱了出去,飞蛾扑火一般撞进了化外炉里。
禁灵以后,林炽这唯一的炼器道已经不能再将神识投入其中,炉火里只剩下奚平一个人。这会儿他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
凌云长老的惨叫声还没从他耳边消散,这驭兽道蝉蜕高手死得就像王格罗宝控制下的醒龙。奚平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化外炉中又冲进了昆仑第三长老。
第三长老的脸上有无法形容的绝望。
蝉蜕剑修,本来是世上最顶尖的战力,正邪两道都不敢直呼其名、直视其眼……此时竟涕泪齐下。
奚平一下移开了目光,心口像被细钳捏住了。十几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生离和死别,能接受祖母安详平静地在家人环绕下溘然长逝,甚至有点向往像端睿殿下一样永镇家国。可他接受不了这种悲惨且毫无尊严的死法,甚至想象这面目可憎的下场落在任何一个他牵挂的人身上都能逼疯他。
陶县驻军直接用炮火将东倒西歪的转生木树林炸开,大车清路,第一批快马飞驰往峡江边。各地陆吾迅速替换设备,重新用飞鸿联系上,停滞的禁灵线再次飞奔起来。
够了……够了……
奚平想熄灭化外炉,可他虽然算炉心火的主人,那炉中燃烧的“质料”却远超他修为,他本人还不在化外炉里,一时拿那炉火没办法。
而灵山显然不觉得够。
峡江边,闻斐和林炽一脸疑惑地看向突然松手的支修。
支修沉默不语,这时,有人接话道:“他不放手,那老货的道心也碎了,白白浪费不说,炸出去的真元能夷平峡江两岸。”
接话的是悬无。
悬无从冰冷的峡江水里游过来,比平时更白了,湿淋淋的银发披散在身后,仿佛镀着层月光,又像结了霜。
他整个人就像一尊活的银月轮。
“有些人跨过蝉蜕关之后便自以为是,不再修行,乃至于临到最后还被私心撕扯,丢人现眼。”
支修飞快地说道:“悬无长老,我有一疑惑请教:你当年为将晚秋红斩草除根,不惜带银月轮下凡,险些把陶县照成无人区,我看不出你对凡人有半点怜悯。现在却准备为所谓‘天下苍生’以身殉道,将千年修行融入化外炉——你嗤之为‘邪祟’之人的遗物。这不前后矛盾吗?”
快醒醒!
悬无转过与眼白顺色的眼珠,终于正眼瞥了支修一眼。
支修倏地闭了嘴——悬无的眼神里充满了傲慢的怜悯。
“所以,在支将军看来,我先前是‘祸国殃民’,之后又‘为公赴义’,有失心疯之嫌?”
支修:“晚辈不敢……”
“哈!难怪你剑练得再厉害也入不了流。”悬无以一种郑重得奇异的语气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要大道昭昭,众生自然各有去处,福祸自然有他们的命。我从始至终未曾偏离过大道半分,你却要以凡俗视角妄加评判。自以为的悲天悯人,与‘为保鼠兔而杀虎狼,为全蚁穴而毁堤坝’有什么区别?庶子坐井观天,揣着自己那一瓶底的道行与见识,也敢说‘正邪公私’,支修,你以为你是谁?”
支修无言以对,这言论过于自洽,他一时竟难以判断,悬无到底是被三岳山控制了,还是自己境界不够理解不了。
悬无环顾过玄隐三人与武凌霄,只觉这些人要么误入歧途辜负天资,要么修为低微愚昧未除,蠢得不可救药,再说也是浪费口舌。于是冷笑了一声,他义无反顾地一弹袍袖,迈步走进化外炉火中。
扑面而来的炉火将他身上沾的水化作蒸汽,悬无盯着炉火的目光近乎于贪婪急切。
项荣也曾妄图用化外炉月满合道,但他不过是硬拗道心,牵强附会。悬无感觉得到,事后他那兄长虽然身魂归了仙山,三岳仙山却并没有接受,否则银月轮也不会重新认回自己——可笑的蠢人,被瓶颈卡昏了头。修行向来是要一关一关地勘破小我,砍掉浊念,怎能走这种玩笑一样的捷径?
他不一样,如今古铭文出世,天下大乱,他能感觉到,这是“合道”的真正契机。
炉火裹住他道心的刹那,悬无心里涌上欣喜若狂的自由感,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与远在东衡的三岳山合在了一起,从此他就是灵山,灵山就是他,四散的灵脉如他百骸,山川日月都在他一念之间。
奚平毛骨悚然地看着悬无周身被火,雪白的肌肤长发付之一炬,道心蜡一样消融,攒了上千年的真元源源不断地被化外炉抽走。那“焦尸”却毫无知觉,癫狂地发出不似人声的大笑:“圆满了……我圆满了……我是三岳灵山唯一正统……”
“失节之妇的孽种……”
“殿下仁慈,念着那点血脉……要我说,到底是邪魔之子。”
“怎么这样的人竟也能开灵窍?殿下还引其入圣人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