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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恤此言不虚,周人的精神世界,哪怕是放到全世界横向比较,都进步得让人不可思议。
他在晋国多年,之后又到了周礼保留最多的鲁国,耳渲目染下,对这些姬周邦国的宗教信仰自然最熟悉。
与原始宗教相比,夏、商、周三代的国家宗教最为显著的特征是从自然崇拜中发展出了天神崇拜,在众神之上出现了至上神。殷商称其为“帝”,到了周人崛起,周公对宗教进行了一次大改革,则称之为“天”!
殷人的“帝”是一位高高在上,对下界不屑一顾的人格神,他威严肃穆,喜怒无常,令风令雨,降堇降灾,使人恐怖畏惧。
周人的“天”则更接近一个温和的自然神的形象,它不仅蕴涵自然,而且在暗中操纵、支配着社会上的一切事物。同时也融合了周人的伦理道德,“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它只保佑有德之君,暴虐之君将失去天命。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正如这句话所言,和不同,周人的宗教观,始终把人放到了重要的地位上。
用后世的话说,人文主义精神开始萌芽了,这是巨大的进步,周公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此。到了春秋战国,姬姓周人虽然“以德配天”,经常把天命放在嘴边,还自称为“天帝元子”,讲究敬天法祖。但他们中的进步士人,却开始脱离鬼神的笼罩,开始寻求自身的可能性。
随国大夫季梁所说:“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郑子产说:“天道远,人道迩。”
周太史史嚚则说:“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
在天人关系问题上,孔子承认主宰之神“天”的存在,正所谓:“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但他又提倡以人为本,“未知生,焉知死,未知人事,焉知鬼事?”
赵无恤发现,在晋鲁等国官方,虽然神的影子还存在,但神的因素被放到了第二的地位上,人上升为首要的因素,甚至成为神之主,人本主义得到了空前的发扬。
再过些年,等到百家争鸣思潮开始席卷天下,古代宗教在领域里的垄断地位瓦解,学术下移。在百家的批判改造下,传统宗教开始分化、转型。
在孔子“敬而远之”宗教观的影响下,儒家大力发扬传统宗教中的人文主义精神,使之神秘性减少,世俗性增强,逐步演化为一种宗教礼俗。道家主张道家主张“清静无为”、“致虚”、“守一”,追求个人精神的绝对自由境界。
至于法家,那更是群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他们激烈反对宗教,主张破除迷信,将“神”的秩序踩到脚下,希望以人创造的律法作为新秩序替代之。
坚信鬼神存在的学派,除了常常自我矛盾的阴阳家外,就只剩下脱胎于宋国文化,由底层工匠建立的墨家了。他们成了绝对的少数派,宣扬“明鬼”、“天志”,使宗教向下层民众渗透,想要建立原始的共产主义乌托邦。
这便是无所不思,无所不想的轴心时代,这也是中国人精神层面与同时代各文明,与希腊,与埃及,与波斯,与印度最大的不同之处!
然而遗憾的是,这种人本思想仅存在于占人口不足百分之一的进步士人身上,广大的民间依然笼罩在鬼神的蒙昧中。只要在晋、鲁等国随便走一走,就会发现处处是鬼神淫祠,百年后西门豹在邺地见到的河伯娶亲绝非偶然,总体来说,和齐、楚、吴等国并无太大区别。
原本赵无恤还有些迟疑,若是让宗教复兴,不知道是不是?
但如今看来,就算他不这样做,宗教在民间的力量也经久不衰,直到两千年后依然如此。理性永远是少数知识分子,多数民众对鬼神信之不疑。哪怕是墨子,也祭出了鬼神作为凝聚人心的工具,哪怕是最飘逸的道家,后世也和民间巫鬼结合,蜕变成了中国本土最大的道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