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开始播放这段八年前的录像,那个鲜活的叶听泠从门口走进来,坐在办公桌后面,方知有的眼眶发酸,尽管他尽力在抑制自己的呼吸,但他的呼吸声在这个安静的审讯室里却仍然显得清晰而沉重。
叶听泠的表情很平静,他的左脸还有些轻微的红肿,嘴角裂开了,结了痂,在互扇巴掌互骂变态的环节,即使叶听泠从不执行,对方也不会因此手软,他没有笑,麻木地扫了一眼镜头的方向,画面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叶听泠,经过四周的治疗,昨天心理医生再次给出了你合格的判断,现在你还有最后一项测试,如果通过了,我们会判定你戒断治疗成功,希望在之前两次的教训中你有进行反思。你现在准备好接受这个测试了吗?”
叶听泠乖巧地点了下头,他低下的头没有再抬起来,男人的声音又再次传来:“抬起头来,把手放在你面前的测谎仪上,看向大屏幕。”
叶听泠抬起头来时,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他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他将手放在测谎仪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的方向,突然他笑了起来,似乎是牵动到嘴角的伤痕,他微微皱了下眉,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眼神里带着几分痴迷,嘴角的梨涡清浅,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又漂亮又凄凉,让人不自觉替他揪心。
“这个人是谁?”男人的声音似乎受了叶听泠情绪的影响,试探着询问道。
“我爱的人。”叶听泠回答完之后像是提前预知到自己的测试结果会是不合格,收回了放在测谎仪上的手,捂住双眼,哽咽着重复了一遍,“是我很爱的人……他在等我回去,可我不想说谎……”
“他是个男人……”男人的声音在颤抖,“你爱的是个男人……”
“不是所有男人都可以,我只爱他……”叶听泠的声音很委屈,梨花带雨,再硬的心肠听了这小猫般的呜咽声也会柔软,他又仰起头来,将目光投向大屏幕,眼泪顺着眼尾滑落下来,笑容凄美,用诀别一般的语气自言自语道,“方知有,我好像真的回不去了……”
第13章 013
方知有的肩膀轻微地颤动了起来,他盯着笔记本小小的屏幕,录像上的叶听泠在哭,他的眼泪就不受控制跟着往外涌,那是他心尖上的宝贝,即使他已经失去很久很久了,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执念,久到他妄想自己可以和这个世界和解,可这些假象在看到叶听泠的眼泪时纷纷碎裂,愤怒与怨恨都死灰复燃。
永远无法原谅,无法释怀,如果这不是一场谋杀,如果叶听泠的死不归咎于任何一个人,那错的,便是这个世界。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是戏剧里才有的大彻大悟,凡夫俗子都生不来这番豁达,痛失所爱,不搅个天翻地覆,怎会罢休。
方知有抬起手捂住双眼,他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笑声,这是俞安雨自第一眼看到他起,他的情绪最失控的一刻,甚至让俞安雨想起八年前那个拨打报警电话的少年,他的爱人失踪了,他却后知后觉,恐惧、自责、担心,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压向那个十七岁的少年,他不知所措,病急乱投医,一次次拨打报警电话口不择言地求助,这也是日后令他难以释怀的原因,他曾向这个世界求救过,曾向害死叶听泠的帮凶示弱过。
俞安雨和齐一慈都沉默着,播放结束,审讯室只剩下方知有那似有似无的笑声,俞安雨不敢和他感同身受,他一向有同理心,但此刻他哪怕只是想,也舍不得想象让陆离去承受叶听泠承受的一切,他会疯的,会发狂,会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人,那些胆敢伤害陆离的人他会毫不留情地撕碎,把他们嚼得骨头也不剩,起码,他一定做不到方知有这么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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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有的情绪很快就调节好了,他放下手,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又摆出他的扑克脸,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讽:“这就是报应,不是吗……”
在看到叶听泠的治疗报告的那一刻,俞安雨就已经明白,这两桩离奇的自杀案件,无论看起来多么错综复杂,都无法绕开那个最直接的关联 宋罄是叶听泠第三次最终测试的测试官,在叶听泠第三次最终测试结果为“不合格”的第二天晚上,叶听泠在床上用水果刀刺穿了自己的腹部。
选择宋罄的不是方知有,是叶听泠,他无心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却偏偏成了不会坠落的神明。
“你知道宋罄是叶听泠最后一次最终测试的测试官吗?”俞安雨沉声询问。
“知道这个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方知有刚才又哭又笑,现在嗓子有些干哑,他的双眼刚流过泪,此刻的眼神却无比冰冷,好像就在刚才,他耗尽了这具躯壳里仅剩的一点温度。
就像陆离说的,方知有只是预判了宋罄会自杀,他没有阻止的义务,根本构不成犯罪。无论是从确立调教关系还是约定见面进行调教活动,方知有都只是在配合宋罄,就算找到动机,方知有的行为也无法构成诱导自杀,他根本没有说任何诱导自杀的话。从叶听泠死去开始,宋罄就陷入了这个魔咒,他开始沉浸式扮演着“叶听泠”,直到他想要用死亡去升华他扮演的这个角色,说到底只是这出独角戏,他入戏太深。
方知有没有正面回答俞安雨,而是望向俞安雨的双眼,诚恳地发问:“警官,他爱我,是死罪吗?我没有想要任何人去认同我们的感情,但连我们自己认同,也不被允许吗?八年前,警方认为叶听泠的死,戒同所无过失,用那样极端、暴力、残忍的治疗手段,洗脑、逼迫、控制那些他们看来生病了的小孩,是合理的吗?那是我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宝贝,他的手是用来握笔画画的,不是用来和一群被他们操控的疯子互扇巴掌的,他到死,没有说过一句伤害他人的话,没有动手打过任何一个人,他被骂,被打,被电击,他们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不断不断,折磨他,只为了,让他说出口 他、不、爱、我。”方知有咬牙切齿,眼里却再无一滴眼泪,“警官,叶听泠自杀用的水果刀是从哪里来的?戒同所具体的治疗内容,真的只有治疗记录上那寥寥几行描述的内容吗?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疑点,如此直接的关联,警方却判定叶听泠的自杀,戒同所无过失?你们今天把我带到这里,是掌握了什么证据吗,如果没有,那又是为什么如此笃定宋罄的自杀就与我有关呢?”
方知有还是说出了整个案件最黑色幽默的部分,一切都那么相似,叶听泠和宋罄的自杀都板上钉钉,看似与叶听泠的死有直接关联的戒同所,被警方以“无过失”定论后全身而退,而如今无凭无据,方知有和宋罄是有合约的调教关系,警方却如此笃定是他操控了宋罄的自杀。
“这个让我来回答你吧。”一言不发坐在后面长椅上旁听的陆离突然开口,他站了起来,走到俞安雨的身边,俞安雨刚想起身让他,他便拍了拍俞安雨的肩膀示意不用,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平静地望向方知有,“你好,我姓陆,是市局的法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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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关于叶听泠自杀使用的水果刀,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但我认为大概率来自戒同所的心理医生,也就是最终测试前一天,叶听泠从心理医生那里得到了这把刀,虽然戒同所没有任何人站出来承认那把水果刀是自己的,但又因为刀上只有叶听泠一个人的指纹,再加上密室成立,自杀没有疑问,凶器的由来便没有追究。我查看了八年前对戒同所的调查报告,其中大部分学员都提到心理医生很温柔,和自己交谈的时候会提供水果等茶歇,而比起其他的教官,从心理医生那里得到水果刀是合理并可行的,当然,最大的原因在于水果刀上只有叶听泠的指纹,这说明他擦掉了刀上的指纹,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把水果刀来自谁,他认为顺走这个人的刀是在给这个人添麻烦。他的确是一个过分温柔懂事的小孩。”
方知有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警察,他和一直审讯自己的两个警察不同,他一点也不感性,客观到近乎冷漠,即使是赞美之词从他嘴里说出来竟也没有温度。
“关于戒同所的治疗,你当初卧底一周,应该知道不止治疗记录上的治疗内容,戒同所有所隐瞒,并且在治疗中也刻意避免留下证据,这个也将是之后对戒同所的调查里重要的取证环节。判定戒同所无过失,主要原因是叶听泠自杀无异议,而戒同所方面和叶听泠的家属协商沟通和解,所以此处并非‘无过失’,只是叶听泠的家属放弃追究过失,之后会重启调查戒同所,叶听泠案的相关资料也会成为重要的佐证。”
“至于宋罄自杀的案件,我们请你来主要是因为你是24号晚上最后见到宋罄的人,再加上你们两个的关系,所以想要向你了解一下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陆离解释得十分坦荡,反正把方知有带回来关他十二个小时的又不是自己。
方知有缓慢地眨眼是在思考什么,良久,他才垂下眼来,没再看陆离,轻叹一口气,语气里满是遗憾:“非常感谢陆警官您能告诉我这么多,比起当年负责这起案子的、现在的王永局长,陆警官,您给的解释听起来像人话多了,虽然也想作为回报,把我和宋罄的调教过程事无巨细都告诉您,只可惜时间上好像不太允许了。警官应该也查到了,我高三的时候玩过一次失踪,这个小小的任性举动给一个家庭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呢……大概,就是自此之后,每天晚上九点钟,我的父母都需要和我通电话确认我的行踪……”
俞安雨的神情陡然一变,方知有的嘴角勾起一个苦笑来,喃喃自语道:“所以我才说嘛,留给警方的时间不多了……”
“方知有!”俞安雨几乎是咆哮着吼出声来,被人愚弄后却束手无策的愤怒喷薄而出,陆离第一时间放下手按住他的肩膀。
方知有太清楚自己的处境了,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甚至知道结束的时限,从俞安雨和齐一慈到学校去接他开始,他一步步看似被动却牢牢掌握着主动权,他在引导整个案件的走向,他清楚地知道警察手里的底牌,知道宋罄自杀的原因,他甚至一开始就知道警察永远没有办法定他的罪,哪怕就是他一手促成宋罄的自杀,他还敢在知道宋罄模仿叶听泠的原因那一刻大胆嘲笑着点评这是报应。
他知道一切,也知道一切都是徒劳,却礼貌地奉陪,假意和盘托出,像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放一块小小的奶酪引诱你,让你以为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