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未见

稍一走神,再抬眼去看的时候,那男童已经转过了身,望向小路的另一头。

两人皆是实力不俗,很快就听见了脚步声,下盘稳重,是块习武的好料子,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踏过,带着一丝一缕的犹疑,好像是在警惕什么,又或是在烦恼什么。

树叶摩擦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十五六岁的少年将灌木拨到一旁,眉目清朗。

他的右手还搭在刀柄上,很是戒备,却在看见男童相貌的一瞬间,像是松了口气似的,舒展眉头,将露出一寸的长刀收回了鞘中,走过去唤他的名字:“寒山?”

一身素白的男童卷起宽大的袖摆,恭恭敬敬地喊道:“师兄。”

安丕才很快就发现常锦煜突然之间的沉默,带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让他不得不提起精神,顺着常锦煜复杂晦涩的目光看过去。

然后,他便瞧见那位身着蓝底云纹衣裳的少年,衣袂处纹着个“裂”字。

好似一道闪电劈开万丈云层,撕裂天际,裂成细细密密的豁口,透出半点不甚明亮的天光,隐约几声雷鸣,似是嬉笑怒骂,殷殷劝诱,抬手就要将人往回忆的泥沼里带。

裂云刀,常灯。

“是常灯的弟子?”安丕才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也对,年纪都不小了,该收徒的都收徒了,该成亲的也成亲了,就剩他一个,从落雁门叛逃到青龙门之后,便万念俱灰,无所企求,只能静静地在一旁瞧着热闹的景象。

十五六岁啊,年纪和岐生差不多,真要说起来,或许岐生还要更小一些。

安丕才这么想着,为了缓解凝重的气氛,也这么说出了口。

常锦煜平日里看起来是近乎无害的,笑的时候会弯起眼睛,丝毫没有魔教教主的架子,又喜欢和下属开玩笑,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叫他生气,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原谅的。

然而,他此时此刻,双手抱胸,脸上的笑意敛去后,浑身上下的气度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终于觉得无趣了,就干脆将那些虚情假意都撕破,底下藏着的不是骨血,是如同蛇一样冷的温度,是如同狮子一样尖利的齿爪,是如同鹰一样轻蔑肆意的神态。

他用审视的目光将少年上下打量了几遍,说道:“然而,仅仅是块未显锋芒的剑坯。”

“他还没有亲手沾过血,只是个靠着天赋勉强习得半点技艺的学徒罢了,长期以往,恐怕难成大器,白白浪费了好底子……师兄,你知道吗?方岐生十三岁那年就见了血,取了人命,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掉,甚至没有害怕,当夜回去照样睡得安稳,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常锦煜不是真的要听安丕才的答案。

“因为他生于泥泞,在闹市,在暗巷,在牢狱,在一切肮脏阴暗的地方谋求生路,所见所闻,皆不是常人所能体会。所以他从不畏惧这些,能够凌驾于生死之上。”

“连血都不敢碰的人,连人命都不敢取的人,能握住什么?能保护什么?”

常锦煜说到此处的时候停顿了片刻,难得有一瞬间的愣神,不知道是否记起了什么。

不甚明晰的轻语声从竹枝间传了进来,涌入偷听者的耳中。

被称作“寒山”的那个弟子有点害羞,支支吾吾地说道:“我迷路了。”

蓝衣的少年忽地轻笑一声,抬手将小孩儿的手握住,用掌心的温度去捂热,声音轻柔,下一刻又融于沉沉的晚风中,化作一缕云雾。

他说:“我带你回掌门的住处。”

一大一小的背影逐渐远去。

安丕才侧过头,正要唤常锦煜一起走的时候,抬眼却发现他已经转身离去,

从安丕才的角度,只能看见月影从他的额上倾泻而下,悬在下颚处,最终淌进衣襟。

常锦煜并没有解释他为何会在此时离开,他甚至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嘴唇抿起,眉头微皱,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迈开了步子,没有半分犹豫,沿着原路走了回去。

月色如水,照彻寒夜,却映不出常锦煜的深沉如渊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