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7、羁旅

此时的人间,恰逢深秋。

落叶堆砌成绒毯,一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是不同于雪地里的声响。踩在雪上是生涩的、胶着的闷响,偶尔有两声刺耳的尖啸,又逐渐沉下去,归于平静;而踩在落叶上,则是裂帛之声,脆生生的,又好似火焰将木柴烤得迸裂的声音,溅出零星的火星,带着点烫。

枫叶的颜色是滚烫的,然而秋风却是凉的,怀揣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瑟意味。

不知是不是某种偏见或是错觉,徐阆总觉得在秋日时的人间,连街上的行人也变得少,寥寥的几个身影,形影单只,像是成不了对儿的鸳鸯,久久地在水中央踟蹰,顾影自怜。

皇城边上的这一条绵延不绝的山脉之中,宛如低伏于此的玄龟一样屹立于东面的,就是邀仙台,与濉峰隔山相望,倘若再下点空蒙的小雨,云雾就好似从山中生长出来的虬枝。

临近邀仙台,戒备森严的禁军严阵以待,将山脚的那一圈入口拦得水泄不通。

不过,这对神仙来说不过举足可越。徐阆点燃指缝间的符箓,轻轻一挥,看着它在清风中逐渐远去,然后便从那些禁军之间的缝隙中走了过去,姿态从容,好似闲庭信步。

山路不算好走,所幸座上的皇帝令人铺了一条石梯,直通山顶,徐阆也就乘了这便利,抱着怀里轻得没什么重量的小孩儿,一步步地登梯。珺瑶不知道他为何要来此处,大抵也觉得自己不需要知道,只顾着攀住徐阆的肩膀,张望周围的景象,面上露出新奇的神色。

这皇帝虽然想得周到,但是徐阆要去的,可不是山顶,而是后山的那一方水池。

所以他走到半途便换了方向,走下台阶,拨开重重枝叶,踩进散发着腥气的泥土中。

平缓的路逐渐变得陡峭,徐阆掂了掂怀里的小孩儿,确认了一下他那一丁点的重量,珺瑶都没发出什么声音,叫他总有种错觉,好似这软乎乎的团子早就从他臂弯间滑了下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徐阆的腿脚已经感觉到酸痛时,狭窄的视野豁然开朗。

戚淞着实是下了苦功夫的,徐阆想,即使是略同卜卦之术的人,也能算得出来,这邀仙台实在不负它的名声,是个洞天福地,人间理应没有半点灵气,可这邀仙台后山的池中,却藏着一线灵气,也不知是千万年前的哪一位大能曾在此栖身,才留下了这样纯净的灵气。

岸上有一方形似树桩的巨石,徐阆放下怀中的珺瑶,将外衣褪下来,垫在石头上,让他坐上去。临走前,徐阆还是有些不放心,转过去又对着珺瑶叮嘱了几句,这才肯迈出步子。

他烧了一个避水的符箓,将灰烬点在几处气府上,然后便走进了那不深的池水中。

池水逐渐上升,没过脚踝,没过膝弯,没过腰际,到此就再不往上生长一寸,尽管半个身子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徐阆身上的衣物却并未沾水,池水就像有意识地避开了他。

徐阆每走一步,就算出一卦,在池水中徘徊了一阵子,最终确认了合适的位置。

他回头望了一眼,很好,珺瑶并不是个好动的孩子,还乖乖地坐在石头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么隔着池水望向他,徐阆向他做了个鬼脸,他就忍不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随即,徐阆转过身,摸出怀中捂热的木盒,小心翼翼地将盒中的灵气取出来。

名为“三壶月”的灵气,触感坚硬,带着湿意,像洗净的玉石,其上流动着浅色光芒,时而汇聚成三轮交相辉映的弦月,时而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倏忽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冷冽的,是肃杀的,也是温和的,宽容的,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掌心中。

徐阆在心中向它道了别,然后,他翻过了手腕,任那团灵气缓缓沉入池中,它就像千万滴水珠中的其中一滴,很快就融入了水中,没有溅起半点水花。这池水似乎变得很深,它不像是向水底坠去,而像是向深渊坠去,徐阆的视线紧随其后,眼见着那点光芒彻底消失。

凡人是看不见灵气的,所以,即使将三壶月放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在无意间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