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飞,公债又跌了!你的十万裁兵怎样?谣言太多,市场人气看低,估量来还要跌哪!”
这比前线的战报更能震动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李壮飞固然变了脸色,那边周仲伟和雷参谋的一群也赶快跑过来探询。这年头儿,凡是手里有几文的,谁不钻在公债里翻觔斗?听说是各项公债库券一齐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头”们高兴得张大了嘴巴笑,“多头”们眼泪往肚子里吞!
公债又跌了!停板了!”
有人站在那道通到游廊去的门边高声喊叫。立刻就从游廊上涌进来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里嚷着“标金”“花纱”“几两几钱”的那伙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向这边探一下,向那边挤一步,乱烘烘地问道:
“是关税么?”
“是编遣么?”
“棺材边!1大家做吴老太哪!”1那时做公债的人喜欢做关税,裁兵,编遣三种;然因市场变动剧烈,做此三种公债者,往往今日拥资巨万,明日即成为白手,故好事者戏称此辈做公债者为睏在“棺材边”,言其险也。“棺材边”实为“关税,裁兵,编遣”三者第一字之谐音。——作者原注。
这一句即景生情的俏皮话引得一些哭丧着脸儿的投机失败者也破声笑了。此时尚留在大餐室前半间的五六位也被这个突然卷起来的公债旋涡所吸引了。可是他们站得略远些,是旁观者的态度。这中间就有范博文和荪甫的远房族弟吴芝生,社会学系的大学生。范博文闭起一只眼睛,嘴里喃喃地说:
“投机的热狂哟!投机的热狂哟!你,黄金的洪水!泛滥罢!泛滥罢!冲毁了一切堤防!……”
于是他猛的在吴芝生的肩头拍一下,大声问道:
“芝生,刚才跑进来的那个穿白色西装的漂亮男子,你认识么?他是一个怪东西呢!韩孟翔是他的名字,他做交易所的经纪人,可是他也会做诗,——很好的诗!咳,黄金和诗意,在他身上,就发生了古怪的联络!——算了,我们走罢,找小杜和佩珊去罢!那边小客厅里的空气大概没有这里那么混浊,没有那么铜臭冲天!”
范博文不管吴芝生同意与否,拉住他就走。此时哄集在大餐室里的人们也渐渐走散,只剩下五六位,——和公债涨跌没有多大切身关系的企业家以及雷参谋,黄奋,唐云山那样的政治人物,在那里喝多量的汽水,谈许多的话。可是他们的谈话题材现在却从军事政治移到了娱乐——轮盘赌,咸肉庄,跑狗场,必诺浴,舞女,电影明星;现在,雷参谋觉得发言很自由了。
时间也慢慢地移近了正午。吊客渐少。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乐手现在是“换班”似的吹打着。有时两班都不作声,人们便感到那忽然从耳朵边抽去了什么似的异样的清寂。那时候,“必诺浴”,“舞女”,“电影明星”,一切这些魅人的名词便显得格外响亮。
蓦地大家的嘴巴都闭住了,似乎这些赤裸裸的肉感的纵谈在这猛然“清寂”的场合,有点不好意思。
唐云山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搔他那光秃秃的头顶,向座中的人们瞥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于是大家也会意似的一阵轰笑,挽回了那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僵局。
笑声过后,雷参谋望着周仲伟,很正经地说:
“大家都说金贵银贱是中国振兴实业推广国货的好机会,实际上究竟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