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沧海的脸色陡然放下来了。他本来就深恨这费小胡子。据他平日扬言,费小胡子替吴府当了几年总管,已经吃肥了。他又说费小胡子挑拨他们甥舅间的感情,所以他做老舅父的只能在外甥的钱庄上挂这么区区一万多银子的账。现在看见费小胡子竟掮着“三先生”的牌头来上门讨索,曾沧海觉得非惩他一下不可了,当下就冷冷地回答:
“晓生兄,你真是忠心。我一定要告诉荪甫另眼看待你!——说来真叫人不相信,我的老姊丈一到上海就去世了!我这里来了急电,要我去主持丧事。——今晚上打算就动身。
一切我和荪老三面谈,竟不必你费心了!”
“是。老太爷故世的消息,我们那里也接了电报,却不知道原来是请沧翁去主持丧事。”
费小胡子笑着说,不提到钱了;可是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却含着一些猜透了曾沧海心曲似的意义。他站起来正要告辞,突然被曾沧海阻止:
“不忙。再坐坐罢,还有几句话呢!——嗳,荪老三要解十万银子去,想来是应急用;现在你调到了多少呢?你报个账给我听听。”
“不过半数。五万块!”
费小胡子复又坐下,仍旧笑嘻嘻地说,可是那语调中就有对于曾沧海的盘问很不痛快的气味。这费小胡子也是老狐狸,很知道吴荪甫早就不满意这位老舅父。不过到底是吴荪甫的嫡亲舅父,在礼貌上费小胡子是不敢怠慢的;现在看见曾沧海居然又进一步,颇有“太上主人”自居的神气,费小胡子就觉得这位老舅父未免太不识相了。
然而曾沧海的“不识相”尚有更甚于此:
“还只有五万!想来你没有解出去罢?拿来!今晚上我带了去!”
费小胡子的眉毛一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摸着颔下的小胡子瞅着曾沧海的瘦脸儿。
曾沧海却坚决地又接下去说:
“马上去拿来交给我。一切有我负责任!——你知道么?七里桥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抢镇,这五万银子决不能放在镇上过夜的。荪老三的事就和我自己的事一样,我不能袖手旁观。”
“哦——那个,今天一早就有这风声,我已经打电报给三先生请示办法。万一今晚上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五万银子,我自有安排。这是我份内应尽的职务,怎么敢劳动沧翁呢!”
“万一出了事,你担的下这个责任?”
“担的下!沧翁的美意,心领谢谢!”
费小胡子毅然回答,又站起身来想走。但他的眼珠一转,忽又坐下,转看着曾沧海那张又恨恨又沮丧的脸孔问道:
“沧翁从哪里得的消息,知道今晚上一定要出事呢?”
“何营长亲口告诉我的。他也是刚得了密报,而且——好像何营长也有点心慌。你知道王麻子的大船到县里是载的什么人?”
“是何营长的姨太太到县里回拜县长夫人。——哦,原来如此!然而沧航恐怕还没知道就在今天两点钟的时候,何营长向商会担保镇上的治安他负完全责任。不过,他说,‘弟兄们已经三个月没关饷,总得点缀点缀,好叫他们起劲’;他向商会筹借三万块钱——”
“商会答应了么?”
“自然答应。已经送去了。——呀,天黑下来了,还有要事……沧翁什么时候动身?也许不能够赶到埠头上恭送了,恕罪,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