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门关上时砰的一声,李玉亭听着忽然心里一跳。他看看自己的表,才得五点钟。原来他在这小客厅里不过坐了十分钟光景,可是他已经觉得很长久了;现在只剩了他一人,等候上司传见似的枯坐在这里,便更加感得无聊。他站起来看看墙壁上那幅缂丝的《明妃出塞》图,又踅到窗边望望花园里的树木。停在柏油路上的那辆汽车,他认得是杜竹斋的,于是忽然他更加不安起来了;外边大客厅里有些不认得的人,刚才这里有法律顾问,此刻也走了,杜竹斋的汽车停在园子里,这一切,都不是证明了吴荪甫有重要的事情么?可是他,李玉亭,偶然来的时候不凑巧,却教在这里坐冷板凳,岂不是主人家对于他显然有了戒心?然而李玉亭自问他还是从前的李玉亭,并没有什么改变。就不过在几天前吃了赵伯韬一顿夜饭,那时却没有别的客人,只他和老赵两个,很说了些关连着吴荪甫的话语,如此而已!
李玉亭觉得背脊上有些冷飕飕了。被人家无端疑忌,他想来又是害怕,又是不平。他只好归咎于自己的太热心,太为大局着想,一心指望那两位“巨人”妥协和平。说不定他一片好心劝杜竹斋抑制着吴荪甫的一意孤行那番话,杜竹斋竟也已经告诉了荪甫!说不定他们已经把他看成了离间亲戚的小人!把他看成了老赵的走狗和侦探,所以才要那么防着他!
这小客厅另有一扇通到花园去的侧门。李玉亭很想悄悄地溜走了完事。但是一转念,他又觉得不辞而去也不妥。忽然一阵哄笑声从外边传来。那是大客厅里人们的笑声!仿佛那笑声就是这样的意思:“关在那里了,一个奸细!”李玉亭的心跳得卜卜的响,手指尖是冰冷。蓦地他咬紧了牙齿,心里说:“既然疑心我是侦探,我就做一回!”他慌忙走到那通连大客厅的门边,伛下了腰,正想把耳朵贴到那钥匙孔上去偷听,忽然又转了念头:“何苦呢!我以老赵的走狗自待,而老赵未必以走狗待我!”他倒抽一口气,挺直身体往后退一步,就颓然落在一张椅子里。恰好这时候门开了,吴荪甫微笑着进来,后面是杜竹斋,右手揉着鼻子,左手是那个鼻烟壶。
“玉亭,对不起!几个家乡来的人,一点小事情。”
吴荪甫敷衍着,又微笑。杜竹斋伸伸手,算是招呼,却又打了个大喷嚏。
“哦——哦——”
李玉亭勉强笑着,含糊地应了两声;他心里却只要哭,他觉得吴荪甫的微笑就像一把尖刀。他偷眼再看杜竹斋。杜竹斋是心事很重的样子,左手的指头旋弄他那只鼻烟壶。
三个人品字式坐了,随便谈了几句,李玉亭觉得吴荪甫也还是往日那个态度,便又心宽起来,渐渐地又站定了他自己的立场了:一片真心顾全大局。于是当杜竹斋提起了内地土匪如毛的时候,李玉亭就望着吴荪甫的面孔,郑重地说道:
“原来岳州失陷不是谣传,倒是真的!”
“真的么?那也是意中之事!长沙孤城难守,张桂军自然要分兵取岳州。”
吴荪甫随随便便地回答,又微笑了。杜竹斋在那边点头。奇-书-网
李玉亭一怔,忍不住失声叫道:
“取岳州不是张桂军呢!是共党彭德怀的红军!荪甫,难道你这里没有接到这个消息?”
“谣言!故意架到共党头上的!”
荪甫又是淡淡地回答,翻起眼睛看那笼里的鹦鹉剥落花生。
李玉亭跟着吴荪甫的眼光也对那鹦鹉看了一眼,心里倒没有了主意,然而他对于日本人方面消息的信仰心是非常坚定的,他立刻断定吴荪甫是受了另一方面宣传的蒙蔽。他转眼看着杜竹斋,很固执地说:
“确是红军!荪甫得的消息怕有些作用。据说是正当张桂军逼近长沙的时候,共党也进攻岳州。两处是差不多同时失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