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九点钟,吴荪甫带着一身的疲乏回到家里了。这是个很热的晚上。满天的星,一钩细到几乎看不见的月亮。只在树荫下好像有点风。吴少奶奶他们都在园子里乘凉。他们把客厅里的电灯全都关熄,那五开间三层楼的大洋房就只三层楼上有两个窗洞里射出灯光,好像是蹲在黑暗里的一匹大怪兽闪着一对想吃人的眼睛。
吴少奶奶他们坐在那池子边的一排树底下。那一带装在树干上的电灯也只开亮了一两盏,黑魆魆的树荫衬出他们四个人的白衣裳。他们都没说话。时时有一两声的低叹。
忽然林佩珊曼声唱着凄婉的时行小曲《雷梦娜》;忽然又不唱了。
阿萱轻声笑。那笑声幽幽地像是哭不出而笑的。池子里的红鲤鱼泼剌一响。
四小姐蕙芳觉得林佩珊唱的那小曲听去很惬意,就像从她自己心里挖出来似的。她想来会唱的人是有福的;唱也就是说话。有话没处说的时候,唱唱就好像对亲近的人细诉衷肠。她又想着日间范博文对她说的那些话,她的心又害怕,又快活,卜卜地跳。
沉默压在这池子的周围,在这四个人中间——四个人四样的心情在那里咀嚼那沉默的味道。忽然沉默破裂了!一个风暴的中心,从远处来,像波纹似的渐渐扩展到这池子边,到这四个人中间了。这是那边屋子里传了来的吴荪甫的怒声喝骂。
“开电灯!——像一个鬼洞!”
接着,穿了睡衣的吴荪甫就在强烈的电灯光下凸显出来了。他站到那大客厅前的游廊上,朝四面看看,满脸是生气寻事的样子。虽然刚才一个浴稍稍洗去了他满身的疲乏,可是他心里仍旧像火山一样暴躁。他看见池子那边的四个白衣人了。‘倒像是四个白无常!”——怒火在他胸间迸跃。恰好这时候王妈捧了茶盘从吴荪甫前面走过,向池子那边去;吴荪甫立刻找到讹头了,故意大声喝道:
“王妈!到那边去干么?”
“少奶奶他们都在池子边乘凉——”
没等王妈说完,吴荪甫不耐烦地一挥手,转身就跑进客厅去了。他猛又感得自己的暴躁未免奔放到可笑的程度,他向来不是这样的。但是客厅里强烈的电灯光转使他更加暴躁。那几盏大电灯就像些小火炉,他感到浑身的皮肤都仿佛烫起了泡。并且竟没有一个当差伺候客厅。都躲到哪里去了?这些懒虫!吴荪甫发狂似的跳到客厅前那石阶级上吼道:
“来一个人!混蛋!”
“有。——老爷!——”
两个声音同时从那五级的石阶下应着。原来当差高升和李贵都就站在那下边。吴荪甫意外地一怔,转脸去尖利地瞥了他们一眼,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就随便问道:
“高升!刚才叫你打电话到厂里请屠先生来,打过了没有!
怎么还不来!”
“打过了。老爷不是说叫他十点钟来么,屠先生为的还有一些事,得到十点半——”
“胡说!十点半!你答应他十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