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过大年夜么?不会的!——嗳,然而也正难说!”
吴荪甫终于开口了,却是就等于没说,一句话里就自相矛盾。这不是他向来的样子,王和甫也觉得诧异了。他猜想来吴荪甫这几天来太累了,有点精神恍惚。他看着吴荪甫的脸,也觉得气色不正;他失望似的吁一口气,就说道:
“荪甫,你是累得乏了,我不多坐。明天我们再谈罢。”
“不,不!一点也不!我们谈下去!”
“那么,——吉人和我商量过,打算从下月起,八个厂除原定的裁人减薪那些办法之外,老老实实就开‘半工’,混过了一个月,再看光景。——”
“哦,哦,开半日工么?不会闹乱子么?这忽儿的工人动不动就要打厂,放火!”
吴荪甫陡的跳起来说,脸上青中泛红,很可怕,完全是反常的了。王和甫怔了一怔,但随即微笑着回答:
“那不会,你忘记了么?我们那八个厂多者三百左右的工人,少者只有一百光景,他们闹不起来的!荪甫,你当真是累坏了,过劳伤神,我劝你歇几天罢!”
“不要紧!没有什么!——那你们就开半日工!”
“绸厂要赶秋销的新货,仍旧是全天工。”
王和甫又补足一句,看看荪甫委实有点精神反常,随便又谈了几句,就走了。
现在满天都是乌云了。李玉亭他们也已经回去,园子里没有人,密树叶中间的电灯也就闭熄,满园子阴沉沉。只那大餐间里还射出耀眼的灯光和精神百倍的牌声。大客厅里的无线电收音机呜呜地响着最后一次的放送节目,是什么弹词。吴荪甫懒懒地回到书房里,这才像清醒了似的一点一点记起了刚才王和甫的那些话,以及自己的慌张,自己的弱点的暴露。
这一下里,暴躁重复占领了吴荪甫的全心灵!不但是单纯的暴躁,他又恨自己,他又迁怒着一切眼所见耳所闻的!他疯狂地在书房里绕着圈子,眼睛全红了,咬着牙齿;他只想找什么人来泄一下气!他想破坏什么东西!他在工厂方面,在益中公司方面,所碰到的一切不如意,这时候全化为一个单纯的野蛮的冲动,想破坏什么东西!
他像一只正待攫噬的猛兽似的坐在写字桌前的轮转椅里,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在那里找寻一个最快意的破坏对象,最能使他的狂暴和恶意得到满足发泄的对象!
王妈捧着燕窝粥进来,吴荪甫也没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