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吴荪甫一个人去会老赵;在墙角的一张小圆桌旁边和赵伯韬对面坐定了后,努力装出镇静的微笑来。自从前次“合作”以后,一个多月来,这两个人虽然在应酬场中见过好多趟,都不过随便敷衍几句,现在他们又要面对面开始密谈了。赵伯韬依然是那种很爽快的兴高采烈的态度,说话不兜圈子,劈头就从已往的各种纠纷上表示了他自己的优越:
“荪甫,我们现在应得说几句开诚布公的话。我们的旧账可以一笔勾销!可是,有几件事,我不能不先对你声明一下:第一,银团托辣斯,我是有分的,我们有一个整计画;可是我们一不拒绝人家来合作,二不肯见食就吞;我们并没想过要用全力来对付你,我们并不注意缫丝工业;荪甫,那是你自己太多心!——”
吴荪甫笑了一笑,耸耸肩膀。赵伯韬却不笑,眼睛炯炯放光。他把雪茄猛吸一口,再说道:
“你不相信么?那么由你。老实说,朱吟秋押款那回事,我不过同你开玩笑,并不是存心捣你的蛋。要是你吃定我有什么了不起的计策,也不要紧,也许我做了你就也有那样的看法,我们再谈第二桩事情罢。你们疑心我到处用手段,破坏益中;哈哈;我用过一点手段,只不过一点,并未‘到处’用手段。你们猜度是我在幕后指挥‘经济封锁’,哎,荪甫!我未尝不能这么干,可是我不肯!自家人拚性命,何苦!”
“哈哈,伯韬!看来全是我们自己太多心了!我们误会了你?是不是?”
吴荪甫狂笑着说,挺一下眉毛。赵伯韬依旧很严肃,立即郑重地回答道:
“不然!我这番话并非要声明我们过去的一切都是误会!我是要请你心里明白:你我中间,并没有什么不可解的冤仇,也不是完全走的两条路,也不是有了你就会没有我,——益中即使发达起来,光景也不能容容易易就损害到我,所以我犯不着用出全副力量来对付你们!实在也没有用过!”
这简直是胜利者自负不凡的口吻了。吴荪甫再也耐不住,就尖利地回问道:
“伯韬!你找我来,难道就为了这几句话么?”
“不错,一半是为了这几句。算了,荪甫,旧账我们就不提,——本来我还有一桩事想带便和你说开,现在你既然听得不耐烦了,我们就不谈了罢。我是个爽快的脾气,说话不兜圈子,现在请你来,就想看看我们到底还能不能大家合作——”
“哦,可是,伯韬,还有一桩事要跟我说开么?我倒先要听听。”
吴荪甫拦住了赵伯韬,故意微笑地表示镇定,然而他的心却异常怔忡不宁;他蓦地想起了从前和老赵开始斗争的时候,杜竹斋曾经企图从中调停,——“总得先打一个胜仗,然后开谈判,庶几不为老赵所挟制”:那时他是根据着这样的策略拒绝了杜竹斋的,真不料现在竟弄成主客易位,反使老赵以胜利者的资格提议“合作”,人事无常,一至于此,吴荪甫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伯韬也微微一笑,似乎已经看透了吴荪甫的心情。他很爽利地说道:
“这第三桩事情倒确是误会。你们总以为竹斋被我拉了走,实在说,我并没拉竹斋,而我这边的韩孟翔却真真被你们钓了去了!荪甫,这件事,我很佩服你们的手腕灵敏!”
吴荪甫听着,把不住心头一跳,脸色也有点变了;赶快一阵狂笑掩饰了过去,他就故意探问道:
“你只晓得一个韩孟翔么?我还收买得比韩孟翔更要紧的人呢!”
“也许还有个把女的!可是不相干。你肯收买女的,我当真感谢得很!女人太多了,我对付不开;嗨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