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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一片茫茫大白,他仿佛身处雾中。
右目中是天高地阔,左目中是因果茫茫。众生身处雾中,却对因果视之不见。
神明生而通晓因果,但世间因果自行运转,从不需要他干涉影响,于是他便也从未显露过因果之能,世间也从不知晓有神明通晓因果。
他在雾中行走,那些细密如游丝的因果,在接触到他之前,就自己避让开来了。
神明看见众生被因果裹挟,喜乐悲苦受其牵引,但因果明晰可辨,无有错处,便无有冤孽。
可他忽然听到一处细微的崩裂声。
神明循声望去,一根因果线不知为何忽然断裂了,一半断裂的因果线已经不知所踪,另一半则在雾中无序地漂浮着,搅得附近的其他几根因果也躁动不安。
他一拂袖,躁动的因果线便平复下来,可这只是一时的,因果互相影响,只要这根因果仍断裂着,与它相关的其他因果就不可能安定。
神明顺着断了的因果线望去,却只看见了一个迷茫的凡人。
凡人懵懂地抬头四顾,似有所觉心中不安,但他看不见因果,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神明查过这凡人身上的因果与命气,他身上并没有什么能够与绷断因果相关的,那又是什么缘故致使因果绷断?
他寻了半晌,却未能寻到另外半处断裂的因果线的去处。
从这第一根绷断的因果线开始,同样的情况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那些断裂无依的因果在虚空中飘飘荡荡,搅得整个天地间的因果都开始生乱,乱象越多,受之影响而绷断的因果线也便越多。天地间因果大乱,众生的心便也没有了牵引,于是愈加迷惘。
那些因果线被毁断得不到公正的生灵们,渐渐从迷惘中生出墨色的怨戾。那不是凡尘众生因为自身的嗔恨心所生出的怨恨,凡尘众生的七情引动因果,这些七情便也凝聚在因果线之上,可在因果线断裂之后,这些七情无法完整地收束在因果线上,便从断裂之处溢出,一滴滴浓重粘稠的怨戾与哀苦,像漆黑色的血……
神明看进一根根断裂的因果线中,便看到了一个个生灵的哀苦。
他整日巡回在天地之间,却始终未能寻找到因果线断裂的原因,他只能终日巡回着,寻找着解决因果断裂的方法。
直到有一日,他听到了一个凡人祝祷的声音。
……冤哀无告,号痛惨烈……祈神昭鉴。伏惟尚飨!
那是个极哀苦怨恨的声音,也因着哀苦怨恨,而心念强烈如大漠上炽烈的阳。
可这祝祷声只是在天地间弥散着,无法奔着某一位存在而去。
那时天地间还未有神庭;那时神明们还未彰显神名;那时只有天生既神明的天神,生灵心念,不过和草叶上的露珠、微风里的烟气一样,是自然而然、转瞬即散的东西,没什么可值得在意的。
但神明却为之驻足了。
他循声而去,停留在那里,看到一座以泥土与石块垒成的祭坛,形制粗糙,没有神像,亦没有祭品,只有前方跪伏着的一个身影。那身影上,系着一根断裂的因果线。
他看进断裂的因果线之中,看见了一个冤仇深重、哀苦无解的魂灵。
父母兄弟妻儿尽死,家宅财物名声尽毁,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却怎么都查不到自己的仇人。
不,他还有一柄匕首,可他要留着它报仇!
伏跪的人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割开手臂,将血撒在祭坛上,祈祭天地间他也并不知晓的存在。
神明是不需要他的血液的,神明也并不需要他的祭拜。
神明却垂下眼眸,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次主动沾染了因果。他以那人的血,为他续接上那断裂的因果。
血色的因果延伸,犯下罪孽的人怎可如全未做过恶事?
祭坛前的人若有所感,似哭似笑中对染血的祭坛狠狠叩拜下去。
神明淡漠地敛手入袖,似乎无悲无喜。那从来不沾因果的神躯之上,却从指尖生出一根与祭拜者相连的因果线。
大雾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