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这样容易信任一个人,只怕也活不到成为七纹领的时候。
一行人之前所停之地与甘南城相距不远,沿官道而行,很快就看见了甘南城高高的城墙。
甘南城是一座不小的城池,城外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村落与田庄,这个季节正是收获的时候,过去每年的这个时节,田上都是割过后齐刷刷的麦茬,在夕阳下呈现一片暗金色。但是现在,这些田已经被一人多高的野草淹没了。在没有人清理的时候,它们野蛮的生命力足以吞没每一寸土地。
这些土地都是好的,它们生得出这样旺盛的野草,也长得起谷粒饱满的粮,那是世上医治饥馑最好的药。只可惜,在之前的灾难中,能够打理土地的人都已经逃了。
收获是需要时间的,但人却是每天都要吃饭的。灾荒刚开始的时候,还有老人家宁可饿死也要留下粮种,那是他儿孙明年活命的希望。可是后来就没有人留粮种了,再留下去,家里最后一个人也活不下去。但吃了粮种,又能活多久呢?吃了树皮,又能活多久呢?吃了草根,又能活多久呢?
饥荒是一场病。大地厚德载物,滋养万物生长,就在那里;人们有手有脚,不吝花费力气,就在那里。这样的大地和这样的人们都在,可是地却要荒芜,人却要饿死。
连天上寻不到一粒种子以果腹的鸟雀都不敢落下停歇,直到疲惫的翅膀再也撑不住一次扇动,直直坠到地上,被饥饿的人扑过去捡起,来不及拔毛就用惨白的牙齿撕扯。
马蹄嘚嘚。
戒律司的人在官道上疾驰而过。
官道本是不允许平民百姓走的,但眼下这个时节也没多少人在意这个了。官道是最平整、最好走的道路,意味着相对安全和节省体力,而这两样对于逃荒的人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
与这些衣衫破旧形容狼狈的逃荒者相比,戒律司的骑队在官道上实在是太显眼了。那一匹匹膘肥体壮的马,在平日里代表的是让人们避之不及的权势,而在现在,它们代表着肉。
普通人是永远无法理解快要饿死的饥民的,但他们看得见。戒律司骑队已经遇到过很多次饥民,每一次都会被拦路乞食,饿急眼的人连奔马都敢拦,若是真停下来,只会被从马上扯下来,再被撕夺走身上每一点可用之物。至于那些马,则会成为饥民们的口中之食。
戒律司的骑队应对这些饥民已经很有经验了,他们不会停下来,但也不会任由马在人身上踏过去。他们有术法。
但这一次,戒律司中的人们却并没有用上他们的术法。这些逃荒的饥民并没有上来阻拦,对这一行格格不入的骑队最多只是投注一次目光,接着就继续向城门处赶路。他们眼中不是常见的那种能活一天是一天的麻木,他们眼睛里有着光。
这原因也很简单。在这条官道上,除了逃荒者和像戒律司这样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逃荒者的人外,还有这一群身穿灰、黑两色布衣的人在维持秩序。
这些灰黑布衣人从城门外半里处就开始吆喝,告诉逃难来的人莫要争抢,前面城门口有免费放粮的,排队可以进城,城中有活干,可以换粮。
他们每个人腰上都缠着一个大布兜和一个水葫芦,分别看顾着一处路段,一旦看见有逃难来的人体力不支,就从布兜里取出干饼就着葫芦里的水喂食,把人带到路旁树荫下歇息,等他们缓过来后再让他们继续到城门口排队。
这些人用随身的食物救人且并不吝惜,城门口长长的排队队伍也是可以看得见的,所以逃荒的人也相信他们的话,只要还能勉力支撑就坚持着往城门走去。
有被喂完食水扶到路旁休息的逃荒者,向旁边身穿黑灰两色布衣的人问道:“真的有那么多粮吗?就这么分给我们吗?”
这话里满是不安,他一问出口,周围其他同样暂歇于此的人也都竖起耳朵看了过来。
“你放心!”那人保证道,“粮食肯定是够的,但也不是白发,刚进城的可以领几天的粮,但之后就得干活儿了,也不是什么难活儿,有手艺的按手艺分配,没手艺的也有活儿干。”
“像我,我也是逃荒的,就比你们早来了半个月。我现在这儿就是分配给我的活儿,这半个月来一直都是这样,只要有逃荒来的人,就都收留!都有活儿干,有得吃穿!”
他拍着胸脯对人们保证,从脸上的皱纹与手上的茧子都能看出来,这的的确确就是个普通人,身上还有着之前所受的苦难痕迹。
由这样一个人所给出的保证,无疑是让逃荒的人们安心的。
但人们还是难免心有疑虑,继续问道:“我们这么多人,粮食怎么够呢?”
那人没有丝毫不耐,回答道:“如果是普通大户人家放粮,那肯定是不够的。”
别说普通人家,按照这么个收法,就连官仓恐怕都是不够的。他们大多都是普通的农人,对高山流水的东西或许一窍不通,但对粮食绝对是最敏感的。
可身穿灰黑两色衣的人却很自豪地接着道:“但给我们发粮的,可不是那些大户或官老爷,而是神仙!玄清教的神仙!”
神仙可是会法术的,当然能有很多、很多的粮食了!
其他逃荒者们听完之后,果然放下了心,纷纷喜道:“原来是玄清教的活神仙们!”“太好了!”“再也不用跑了!”
对于这些普通的农人来说,他们并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玄清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教派,他们只要知道玄清教是个修行者们的门派,修行者是会法术的,能够做到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自然也能够变出许多粮食来,这是个很合理的逻辑。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其他诸侯国,本来都是不至于使人惊讶的,可这样的一幕,却偏偏发生在了梁国。
梁国是个邪派林立的国家,修士在普通人中的名声并不好。就像漓池在刚进入梁国边境,给遇到鬼打墙的徐田和徐立二人指路时,徐田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这是梁国的人在多年生活中所积累下来的经验。比起帮助凡人,梁国的修行者们更有可能做出的事情是拿他们的心念、血肉,乃至魂魄来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