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日谈 [意]卜伽丘 5394 字 2个月前

有时候,我们凡人受了欺蒙,竟会错找那永远遭受放逐、再不能觐见圣座的人来传达祈祷;天主可是不受欺蒙的。虽然这样,天主还是鉴于祈祷者的真心诚意,宽容了他的愚昧,也不计较那被放逐者的深重罪孽,依旧垂听那错把罪徒当作了天主座前的圣者的祷告。在我所要讲的这个故事中,这一层就表明得最清楚;我说“最清楚”,并不是就天主的判断而论,而是对我们人类而言的。

从前法国有个大商人,叫做缪夏托·法兰西兹,他因为有钱有势,所以做了朝廷上的爵士。那时候,法国国王的弟弟查理奉了教皇卜尼法斯的召见,正要到托斯卡纳去,他被派做随从,一同前去。象通常的商人一样,临到要起程了,他发觉还有好多事务还得料理,而行程仓促,来不及在顷刻之间就办妥,只得设法把一应大小事务交托了人;只是有一件极难处置的事不曾托付妥当,那就是说,他放给好多勃艮第人的债,还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去催收。是因为他知道这班勃艮第人都泼辣得要命,不顾信用,又不讲道理;因此踌躇不决。一时倒很难想出一个精明的人,可以对付得了他们的霸道行为。

他考虑好久,才想起有一个身材矮小、衣饰华丽、时常在他巴黎的寓所里出入的人物。那人名叫恰贝莱洛·达·普拉托。那些法国人不知道“恰贝莱洛”是“木桩”的谐音,只看到他衣饰入时,还道这字跟“卡贝洛”(花冠)是相同的,于是就把它变做了“恰泼莱托”(花冠的爱称),这样就“恰泼莱托”“恰泼莱托”地叫开了,他的真名倒反没人知道了。

说起这位先生,他的为人可真够你瞧呢。他干的是公证人这个行当,可是他的拿手好戏就是编造假文书,如果他真写了一份绝无弊端的契据,那反而教他羞愧得无地自容,好在文契一由他经手,作伪做假的多,真实完整的少;更妙的是你并不要出多少钱去求他;他肯白给你一份假文书,他情愿奉送!给人发假誓,那是他最高兴不过的事了,你求他也罢,不求他也罢,他总不肯错过这机会。那时候,法国人民对于发誓是十二分重视的,不敢胡乱发誓;可是每逢法庭上要他出席作证、凭着他的信仰起誓时:他总是毫不在乎地发一个大大的假誓,所以每次他都靠这种无赖手段胜诉。

他还孜孜不倦地不管在人家骨肉、朋友中间,还是在不相干的人中间挑拨是非,散布仇恨,乱子闹得越大,他就越得意。逢到人家找他谋害人命、或是干其他的好差使时,他总是一口答应下来,从没推辞过;遭他暗算因而送命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对于天主和诸圣,他一味亵渎,哪怕是为了一点不相干的事情都可以暴跳如雷。他从没踏进过教堂;提到圣礼圣餐,他总是使用着最难听的字眼,好象在讲着不值一提的东西似的。另一方面,酒店和下流的场所,却难得缺少他的踪迹。他离不开女人,就象恶狗少不了一根棒子,再没有哪一个恶徒象他那样有伤风化、违反人道的了。他做起抢劫的勾当来心安理得,就象是修士向天主奉献牺牲一般。他好吃好喝,把自己的身子都糟蹋坏了。他又是个出名的赌棍,专门做手脚、掷铅骰子,去骗别人的钱。

可是我何必多噜苏呢,从古以来恐怕再也找不出一个象他那样的坏蛋了。总之,有一个时期,他凭他的奸诈给缪夏托效劳,而缪夏托也仗着自己的财势庇护他,把他从受害人的手里、从法律的掌握里救了出来,不止一次。

现在缪夏托就想起了他来,恰泼莱托的历史全在他肚里,他认为要对付那些狡黠的勃艮第人就非他去不可。他差人去把他请了来,向他说道:

“恰泼莱托,你知道,我要出国去了,以后不知哪天才得回来,只是还有些债务没跟勃艮第人了结,这班人可真刁滑,我想要不是劳驾你走一遭,就再没哪个可以把我的钱收回来了。再说,你眼前也是空闲着,要是你愿意去的话,我将来自会给你向朝廷讨一份护照,你收账回来,便从账款里提出一笔相当的数目来给你做酬劳。”

恰泼莱托这时正没事可干,手头很紧,如果向来照应他、庇护他的朋友一走,那情景越发困难了,所以他毫不考虑,一口答应了下来。两人谈妥之后,缪夏托就启程了。

恰泼莱托带着委托证明书和皇家的护照。也来到了勃艮第。那里的人谁都认不得他;而他居然一反向来的本性,用温和公平的态度来催收账款,行为检点、尽他本分的职务,好象他有多少邪恶的手段他都要藏起来,准备到最后才一下子使用出来。

他寄居在两个放高利贷的佛罗伦萨人家里。他们是兄弟俩,看恰泼莱托是缪夏托派来的人,着实优待他。不想他在他们家里病倒了。他们随即给他把大夫请了来,还打发仆役侍候他,凡能尽力的地方都尽力做到。

可是一切都不见功效。他年纪老了,从前的生活过得又荒唐,眼看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到最后,医生回说没救了,弄得那兄弟两个十分焦急。有一天,他们在紧贴着病室的一间房里商量起来了。一个问另一个说道:

“我们怎样打发这个病人呢?这件事可不好办哪,要说把病人撵出门外吧,情理上说不通,一定要受人指责。大家看见我们把他招留进来,后来又忙着替他请医、派人服侍他,现在临到人快要死了,断不会再做出什么得罪我们的事来,却忽然看见我们把他撵了出去,这怎么成呢?再反过来讲,他平生是一个邪恶的人,断不肯忏悔认罪、接受教会的圣礼;一旦死了,教堂一定不肯收容他的尸体,他岂不是要象死狗一般给扔在沟里吗?就算他认罪吧,他的罪案这样多,罪孽又这样重,不管神父或是修士,没有一个肯赦他的罪,或是能够给他赦罪的。要是他得不到赦免,那还不是给扔到了沟里去?若是闹出了这样的事,那当地的人们平时就恨我们操着这行当,天天在骂我们是不义之徒,就会抓住这机会,一窝蜂冲进我们的宅子来抢劫钱财,一边高喊道:

“‘这班伦巴第狗子们,连教堂都不肯收容他们,快给我们滚吧!’”

“他们这么直冲进来,不但抢劫我们的财货,说不定还要害我们的命。所以说来说去,一旦那个人死了下来,我们可要受累啦。”

方才说过,恰泼莱托只跟他们隔着一层板壁,病人的听觉又格外敏锐,所以他们所说的话给他听了去。他把那兄弟俩请到了自己的房中来,这样向他们说道:

“请你们不必担心或是顾虑我会连累你们。方才你们在隔壁房内所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要是事情真是照你们所预测的那样发展下去,那么当然会落到这样的结果。可是我有办法把这局面转变过来。我一生违背着天主行事,不知犯了多少罪孽,要是在临死之前,再犯一次,那也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了。快去请一个最虔诚、最有德行的神父来——假使天下真有这样一种人。其余一切你全不用管,我自有办法把事情弄得面面俱到,叫你们感到满意。”

这兄弟俩虽然并不抱着多大希望,但仍然赶到了修道院里去,说是家里有一个伦巴第人快断气了,要请一个圣洁而有学问的神父来行终敷礼。修道院便派了一个十分圣洁、极有学问、精通《圣经》、为全城所敬重的神父跟他们同去。

神父走进病房,在床边坐下,先用好话安慰了病人几句,接着就问他跟最后一次忏悔已隔开多少时候了。恰泼莱托这一辈子从没忏悔过,却回答道:

“圣父,我向来每星期忏悔一次,有时还不止一次呢。可是说真的,自从病了以后,这八天中还不曾忏悔过,我就给病魔害得这么苦!”

神父就说:“孩子,你这样做很好,你应该坚持你这个习惯。既然你经常认罪,也就无须我多听多问了。”

病人说道:“神父,不要那么说,不管我忏悔了多少次,我还是时时渴望把我所记得起来的一生罪恶、从我落地出生起,直到此刻做着忏悔为止,原原本本吐露出来。所以,好神父,请你就把我当作从来没有认过罪一般,详详细细地考问我吧,不要因为我躺在病床上就宽容了我。我宁可牺牲自己肉体的舒适,也不愿我的救主用他那宝贵的鲜血赎回来的灵魂沉沦在深渊中!”

神父听了他的话,大为高兴,认为这就是心地纯洁的证明,着实称道他的虔诚。于是就询问他可曾跟妇女犯了奸淫罪。恰拨莱托叹着气回答道:

“神父,关于这种事,我不好意思向你说真话,怕的是我会犯自负罪。”

神父回说道:“尽管说好了,只要你说的是真话,那么不管是在忏悔,还是在旁的场合,你决不会犯罪的。”

“既你这么说,”恰泼莱托答道,“我就照实说了,我还是一个童身呢,就象我初出娘胎时那样清白!”

“啊,愿天主赐福给你!”神父嚷道,“这是难得的品德啊,你自动发愿,保守清白,功德远胜过我们和其余受着戒律束缚的人。”

神父接着又问,他可曾冒着天主的不悦而犯了贪图口腹之罪。

恰拨莱托连声叹着气说:犯过,这种罪他也不知犯了多少次。除了象旁的信徒那样年年遵守着四旬斋!的禁食外,他还每星期至少斋戒三天,只吃些面包和清水;可是他喝起水来——尤其是当他祈祷累了,或是在朝圣的路程中走累的时候——却放量大喝,而且还喝得津津有味呢,就跟酒徒在喝酒时一模一样。还有,他好多次真想尝尝妇女们上城去所拌的那种普通的生菜;有时候,吃东西会引起他的快感,对于象他那样修心斋戒的人那实在是不应该的。

有时候,我们凡人受了欺蒙,竟会错找那永远遭受放逐、再不能觐见圣座的人来传达祈祷;天主可是不受欺蒙的。虽然这样,天主还是鉴于祈祷者的真心诚意,宽容了他的愚昧,也不计较那被放逐者的深重罪孽,依旧垂听那错把罪徒当作了天主座前的圣者的祷告。在我所要讲的这个故事中,这一层就表明得最清楚;我说“最清楚”,并不是就天主的判断而论,而是对我们人类而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