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志追出门外,深夜之中,四下黑沉沉地已不见影踪,心想抓住一人,也可以追问口供了,当即转身回入厅中。忽听得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小朋友,多年不见,功夫可俊得很啦。”袁承志耳听声音熟识,心头一震,疾忙回头,只见厅外大踏步走进两个人来。当先一人须眉皆白,背上负着一块黑黝黝的方盘,竟是传过他轻功暗器秘术的木桑道人。只见他一手提着史秉文,一手提着史秉光。袁承志这一下喜出望外,忙抢上拜倒在地,叫道:
“道长,你老人家好!”
木桑道人笑道:“起来,起来!你瞧这人是谁。”袁承志起身看时,见他身旁站着一个中年汉子,两鬓微霜,一脸风尘之色,再一细看,这才认出是当年舍命救过自己的崔秋山。木桑道人年纪已老,十余年来面貌没甚么改变,崔秋山在闯王军中出死入生,从少年而至中年,久历风霜,神情却已大不相同。袁承志这一下又惊又喜,抢上去抱住了他,叫道:“崔叔叔,原来是你。”不禁泪水夺眶而出。崔秋山见他故人情重,真情流露,眼中也不禁湿润。
忽听闵子华叫了起来:“喂,你们干么跟太白三英为难?怎地拿住了他们不放?”众人素知史氏兄弟武功了得,可是给这老道抓在手中,如提婴儿,丝毫没有挣扎,显被点中了穴道,均感惊奇。木桑哈哈一笑,将史氏兄弟掷在地下,笑道:“拿住了玩耍玩耍不可以么?
”
袁承志伸手向木桑道人身旁一摆,说道:“这位木桑道长,是铁剑门的前辈高人。”又向崔秋山一摆,说道:“这位崔大叔以伏虎掌法名重武林,是兄弟学武时的开蒙师傅。”厅上老一辈的素闻“千变万劫”木桑道人的大名,只是他行踪神出鬼没,十之八九都没见他面,只有十力大师和昆仑派张心一是他旧识,但算来也是晚辈了,两人忙过来厮见。众人见十力大师和张心一以如此身分地位,尚且对他这般恭谨,无不肃然。木桑道人说道:“贫道除了吃饭,就爱下棋,罗里罗唆的事向来不理,否则的话,老道的棋术怎能如此出神入化?可是上个月忽然得到消息,说有人私通外国,要到南京来谋干一件大大的卖国勾当,贫道可就不能袖手了,因此一路跟了过来。”闵子华奇道:“谁是卖国奸贼?难道会是太白三英?”
木桑道:“不错,正是这三个大名鼎鼎的英雄豪杰,狗熊耗子!”闵子华道:“三位是好朋友,怎会做这种无耻勾当,你别冤枉好人。”木桑道:“老道跟这三个家伙从来没见过面,无怨无仇,干么要冤枉他们?他们和满洲鞑子偷偷摸摸捣鬼,我在关外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哪还能有错?”闵子华道:“有甚么证据?”木桑奇道:“证据?要甚么证据?难道凭老道的一句话,还作不得数?”闵子华道:“这个谁相信呀?”木桑怒喝:“你是难?”袁承志道:“这位是仙都派闵子华闵二爷。”木桑怒道:“你师父黄木道人,当年对我的说话也不敢道半个不字。你这小子胆敢不信道爷的话?”众人虽都敬他是武林前辈,但觉如此武断,未免太过横蛮无理,心中均感不服,却也无人出言跟他争辩。木桑捋着胡子直生气。袁承志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闵子华道:“闵二爷,请你给大伙儿念一念。”闵子华接过信来,只看了几句,就吓了一跳。袁承志守在一旁,若见他也学梅剑和的样,要想扯碎信笺,立即便点他穴道,夺过信来。却见他双手捧信,高声朗诵出来。那信便是满洲睿亲王多尔衮写给太白三英的,吩咐他们俟机夺取江南帮会的地盘,在武林人士中挑拨离间,引致众人自相残杀,同时设法扩充势力,等清兵入关,就起事内应。信末盖着睿亲王的两枚朱印。闵子华还没念完,群豪早已大怒,纷纷喝骂。郑起云拉起黎刚,解开他的穴道,喝道:“你们还有甚么奸计?快招出来。”黎刚□目不语。郑起云啪啪两记耳光,他两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
袁承志当下把如何得到密件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黎刚知道无法抵赖,叫道:“
清兵不日就要入关,这里便是大清国的天下。你们现下投顺,还不失为开国功臣,要是……
”话未说完,郑起云当胸一拳,把他打得晕了过去。史氏兄弟比黎刚阴鸷得多,听他这么说,心知要糟,要想饰辞分辩,却苦于被点了穴道,做声不得。郑起云道:“道长,这种奸贼留着干么?毙了算啦!”焦公礼道:“料想这些奸贼一定还有同党,咱们得查问明白。今日不早了,改日再请各位一齐商量。”众人都说不错,当下纷纷告辞,有的还向太白三英口吐唾涎,踢上几脚。闵子华知道受了奸人利用,很是懊悔,极力向焦公礼告罪,又向袁承志道:“要不是袁相公出来排解,消弭了一场大祸,又揭破了奸人的阴谋毒计,兄弟真是罪不可赦。”十力大师、郑起云、张心一等也均向袁承志致谢,然后辞出。木桑解下背上棋盘,摸出囊中棋子,对袁承志道:“这些年来我老是牵挂着你,别的倒没甚么,就是想你陪我下棋。”袁承志见他兴致勃勃,微笑着坐了下来,拈起了棋子,心想:“道长待我恩重,难以报答。他一生惟好下棋,只有陪他下棋来稍尽我的孝心了。”木桑眉花眼笑,向余人道:“你们都去睡吧。老道棋艺高深,千变万化,谅你们也看不懂。”焦公礼引崔秋山入内安睡。青青却定要旁观,不肯去睡。焦宛儿在一边递送酒菜水果。
青青不懂围棋,看得气闷,加之肩头受伤,不免精神倦怠,看了一阵,竟伏在几上睡着了。木桑对宛儿道:“焦大姑娘,扶她到你房里睡去吧。”宛儿脸一红,只装不听见,心想:“这位道长怎地风言风语的?”木桑呵呵笑道:“她是女孩子啊,你怕甚么羞?”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是么?”袁承志笑道:“她女扮男装,在外面走动方便些。”
宛儿年纪比青青小了一岁,但跟着父亲历练惯了,很是精明,青青女扮男装,本来不会看不出来,只是这两日她牵挂父亲生死安危。心无旁骛,又见青青是个美貌少年,一见面就拉她的手,隐隐觉得此人甚不庄重,此后就不敢对她直视,这时听袁承志说了,兀自不放心,轻轻除下青青的头巾,露出一头青丝秀发,头发上还插了两枚玉簪,于是扶她起身,仔细看时,但见青青细眉樱口,肌肤白嫩,果然是个美貌女子,笑道:“姊姊,我扶你去睡。”
青青迷迷糊糊的道:“我不困,我还要看。道长……道长输了几局啦?”
木桑笑道:“胡说!”宛儿微笑道:“好,好,休息一下,咱们再来看。”扶她到自己房里安睡。
袁承志好几年没下棋了,不免生疏,心中又尽想到明晚归氏夫妇之约,心神不属,连走了两下错着,白白的输了一个劫,一定神,忽然想起,问道:“道长,你怎知她是女子?”
木桑呵呵笑道:“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见到你啦。我要暗中察看你的功夫人品,一直没跟你相见。小心,要吃你这一块了,点眼!”说着下了一子,又道:“你武功大进,果然了得。或许还及不上你师父,老道可不是你对手啦。”袁承志起立逊谢,道:“那全蒙恩师与道长的教诲。这几天道长若是有空,请你再指点弟子几手。”
木桑笑道:“你陪我下棋,向来是不肯白费功夫的。不过我教你些甚么呢?你武功早胜过我啦,还是你教我几招吧。你若要我教几路棋道上的变化,那倒可以。”他越下越是得意,又道:“武功好,当然不容易,但你人品端方,更是难得。少年人能够不欺暗室,对同行少女规规矩矩的,我和你崔叔叔都赞不绝口呢。”袁承志暗叫惭愧,脸上一阵发烧,心想要是自己跟青青有甚么亲热举动,岂不是全让他瞧了去?怎么他从旁窥探,自己竟没发觉?这位道长的轻身功夫,实在是高明之极了。又下数子,木桑在西边角上忽落一子,那本是袁承志的白棋之地,黑棋孤子侵入,可说是干冒奇险。他道:“承志,我这一手是有名堂的。老道过得几天,就要到西藏去。这一子深入重地,成败祸福,大是难料。”袁承志奇道:“道长万里迢迢的远去西藏干甚么?”木桑叹了口气,说道:“去找一件东西。那是先师的遗物。这件物事找不到,本来也不打紧,但若给另一人得去了,那可大大的不妥。好比下棋,这是抢先手。老道若是失先,一盘棋就输得干干净净。原来对方早已去了几年,我这几天才知,现下马上赶去,也已落后。”袁承志见他脸有忧色,浑不是平时潇洒自若的模样,知他此行关系重大,说道:“弟子随道长同去。咱们几时动身?”木桑摇摇头:“不行,不行,这事你可帮不上忙。”便在此时,忽听厅外微有声响,知道屋顶跃下了三个人来,袁承志见木桑不动声色,也就不理,继续下棋。木桑道:“你师嫂刚才的举动我都见到了。你放心,明天我帮你对付他们。”袁承志道:“弟子不能跟师哥师嫂动手,只求道长设法排解。弟子自可认错赔罪。”木桑道:“怕甚么?动手打好啦,输不了!你师父怪起上来,就说是我叫打的。”
说到这里,屋顶上又窜下四个人来,随觉一阵劲风,四枚钢镖激射而至。木桑随手接住,瞧也不瞧,放在桌上,只当没这一会事。厅外七人一齐跃了进来,手中都拿着兵刃。木桑笑道:“你能不能一口气吃掉七子?”袁承志会意,说道:“弟子试试。”这时七人中有两人去扶起地上的太白三英,其余五人各挺刀剑,冲将过来。
袁承志追出门外,深夜之中,四下黑沉沉地已不见影踪,心想抓住一人,也可以追问口供了,当即转身回入厅中。忽听得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小朋友,多年不见,功夫可俊得很啦。”袁承志耳听声音熟识,心头一震,疾忙回头,只见厅外大踏步走进两个人来。当先一人须眉皆白,背上负着一块黑黝黝的方盘,竟是传过他轻功暗器秘术的木桑道人。只见他一手提着史秉文,一手提着史秉光。袁承志这一下喜出望外,忙抢上拜倒在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