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大船换了小船,水路也换了陆路。
琴言怀中横抱着吉娜,与楼心月站在一片山脊上。八月的阳光照下来,兀自晃人的眼睛。吉娜熟睡未醒,脸上红扑扑的,正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露出一抹浅笑。等到她揉着眼睛醒来时,就见琴言跟楼心月微笑看着她,眼前的景色,却浑非原来了。
迎面高耸两根入云的华表,一下子吸引住了吉娜的眼睛。那华表通体莹白净洁,乃是用整块石头雕成的,虽不识得是什么石头,只觉极为好看。上面雕满了弯弯曲曲宛如符号一样的文字。吉娜虽然顽皮,总是生在酋长之家,也自小给父母夹磨着学过汉语汉字,要说正正楷楷的写了,吉娜光认字倒能认个十之八九,但若这些字写了些文绉绉的意思,那就坠云雾,弄不明白了,更何况眼前这些篆隶行草、四骈八俪的东西?只见文字缭绕如云,中间盘旋飞舞着一只似龙非龙的怪物,尾巴直垂在地下,那颗硕大的头颅却顶在华表的柱顶,昂首向着天空,模样狰狞可怕。吉娜对着那怪兽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转过眼光,就见华表后面,是一道白玉牌楼,也是通体净白,用整块汉白玉石雕成的,上面横书三个大字:“华音阁”,倒是认识。那牌楼不甚高大,也没有多少藻纹修饰,样式古拙沉雄,宛如巨人蹲踞,极为庄严。连吉娜都禁不住有些肃然起来。
牌楼后面是水道,水道之上是一片平川展开,川上长满了绿树。中间各色花朵点缀,露出隐约的院墙楼台的痕迹,就如同色彩极好的风景画一般。那些亭台一律仿唐时的建筑,都描了很精致的飞檐,走近了看上面都画了花鸟虫鱼的涂壁,却跟四周的树木相衬得非常好,似乎建筑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楼台都是木制建筑,大大小小的用复道连在一起,错落有致,斜斜的将半个青山包住,取了个缓舒的斜角。不论建筑边上还是川上的空余地带,都种满了各式的鲜花。这飘飘渺渺的香气,就已经很使人的心神荡漾了,哪里更兼许多声色的诱惑。吉娜就觉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又由不得高兴起来。偏这秀色看上去又是如此的谐和而丰致,仿佛老天特意造出来让人居住的一般,不由大加赞赏。楼心月笑着问她愿不愿意住在这里时,急忙赶紧点头,哪里还想得起苗疆的家。
当下楼心月和琴言就领她向里去。舟随水进,水波澄澈,一些大小画舫擦肩而过,吉娜倒满不在乎的,见了个人就问好,多半都住舟称赞道:“好可爱的小姑娘,你们是从哪里找来的?”一路行来,就觉华音阁中的人都和气的很,浑然不是外面听到的那么凶霸霸的。琴言也含了微笑,跟每个人点头,楼心月却板起脸理都不理。只有吉娜得其所哉。
吉娜正兴高采烈,楼心月已经起身:“前面不远就是我的住处,我先走了。”
琴言道:“难道你不去……”
“有你去了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想见他。”楼心月此言一出,人已在岸上。霎时之间,便已走得无影无踪。似乎平空消逝了一般。
“楼姐姐……”吉娜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人怎么就不见了?”
琴言知道,楼心月轻功虽好,但华音阁的迷离布局的确也占了很大因素,于是拉过吉娜,安慰道:“你楼姐姐有事,不和我们一起了。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找她啊。”
吉娜指着楼心月去的方向,道:“不要,我现在就去找她。”
琴言笑道:“那怎么行,傻丫头不要说傻话。凡地总有个主儿,来到了华音阁,当然就要先拜见华音阁的主人了。走吧,这时候阁主应该在天籁瀑练字。”
两人下了船,步行在绿树掩映的小道上。她们避开红廊复道联系的主道,行入偏僻之处,但仍是山石叠翠,精舍依稀,水声隐隐,彩羽纷飞,也不知华音阁到底有多大。
水声渐渐大了起来,眼前现出一仞峭壁,上边葛罗交织,爬满各色花叶,宛如一道巨大彩屏,在镏金的夕阳之下熠熠生辉。琴言忽然停住,提气道:“总领云南道新月妃琴言,拜见阁主。”
此声一出,似乎周围的声音一起都沉静起来,吉娜立时觉得一种无形的压力猛然挥开,不自禁地就肃然而立,好象在等待什么命令的降临似的。她吐了吐舌头,就听里面有人浅声道:“进来吧。”
吉娜悄悄道:“是个姐姐也。”琴言却板起脸,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吉娜才要说话,琴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以目示意,脸上微露惊恐之色。
依着青山,却是一片亩余大的池塘。一条白瀑从山涧中垂落下来,涛声滚滚,水气蒸腾而上,映着丽日,变幻出无边彩辉。在彩辉的中间,站了一个人。那人一身麻衣,只剪裁出最简单的样式,很随便地穿在身上,头发纷披而下,被下击的瀑布吹得猎猎做响,直向后散开。他从从容容地负手站在潭中心,昂首看着瀑布从天际落下。他并没有什么动作,但吉娜自转过林子以来,眼睛就一直盯在他身上。似乎这人本身就具有隐秘的魔力,可以同天地之威抗衡,吸引一切人的注意。
忽听一人浅声道:“你们等一会,阁主正在练字。”吉娜收回目光,只见潭边站了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身黄衣,团团的脸,手中捧着淡紫的水晶盘,里边放着紫云青花砚,一只笔,一卷古帖,一件衣服。那姑娘脸上透出几分儒雅的书卷气,静静地站着,连说话都轻悄细声的,仿佛怕惊了这天地间永恒流动的元气。这份温柔平和,跟琴言的优雅妩媚又不相同。
湖中那人却一直这么凝目注视着瀑布,晶莹的水帘,只映着他出世的站姿,微微凉风,融融斜阳,漂起无尽水花,无声摇落在他身周。突然一道青霓透水光而出,不知何时,水晶盘中的笔已浓墨饱沾,被他握在手中。但见萧濯的身形从容而起,衣袂御风,腕底龙蛇游走,墨落水帘之上。登时水雾飞扬起无边氤氲,烘托着他的身影,一齐挥空落下。黄衣少女盘中的古帖,也随之无声翻动着。
他的身影溶于水气之中,若动若静,似乎亘古以来就存于天地。他只是用笔在审视这个眼下的一切,用力量来说服万物听从,而默然伏首在他沉静的意志前面。这实在也是种惊人的美的展现,可惜吉娜这姑娘是永远不了解的,她打了个哈欠,突然大声道:“喂!你写的字歪歪扭扭的,我看不懂啦!”
黄衣少女和琴言都吃了一惊。突然“轰”的一声响,整个瀑布突然炸开,玉龙般的瀑身化做山峰一样的惊涛骇浪,狂龙般地四下奔走。吉娜惊恐万分,琴言长袖飘起,将她完全遮住。过了一刻钟左右,这次爆发才停歇住,阳光重回,吉娜勉强睁开眼,就见附近的花木完全凋零散尽,地面上积水过足,正哗哗地汇聚成小溪,向潭中流去。潭水也变的无比浑浊,那瀑布倒还是老样子,只是也摇晃不停。吉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黄衣少女和琴言却拜了下去。吉娜一转身,就见一人正温和地看着她。
从衣服上看这人应该是刚才站在水中的人,但却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方才催生天地之威的霸气。他飞扬的长发及披风都被夕阳染成金色,宛如自身也是这满天落辉的一部分,温和而可亲近。方才直抗苍天的雄伟苍茫的样子,已经一点都看不到了。他见吉娜呆呆的看着他,脸上的神色还未平定,就微笑道:“刚才吓着你了?”
吉娜点了点头,道:“简直把我吓死了。你们这瀑布怎么这么奇怪啊,说发脾气就发脾气。我们那的瀑布只有在夏天雨水大的时候才发脾气,而且也不象这样,这简直就是吓死人么。”
那人见吉娜说得有趣,微微含笑了听她讲,道:“瀑布跟人一样,当然也会有不同的脾气了。”转头对琴言道:“你们带来的这个小姑娘很有趣,我们就留下她吧。”
琴言大喜,恭敬地行了一礼,道:“阁主看中了她,正是她的福气。琴言此次赖阁主之福荫,不辱使命,终于将苍天令带回阁中。”说着,悄悄施眼色,让吉娜将苍天令拿出来。
那人随便地接过来,随便地看了一眼,随手递给了身边那个黄衣女子,她却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轻声道:“启禀阁主,正是苍天令。”
那人微笑着对琴言道:“很好,你这次辛苦了。”他这随便的一句话,琴言却似乎觉得是莫大的荣宠,赶紧伏首逊谢。他却转头对吉娜道:“琴言说你想将苍天令交给我,可是真的?”
吉娜道:“那是没办法的啦,我给琴姐姐,她不肯要,给楼姐姐,她后来又还了我。说是要我亲自交给什么阁主,就是你吧?”
那人微笑道:“你远道而来,送这么大的礼给我们,传令月写意,开丹书阁,迎苍天神令。”
琴言赶快低头答“是”然后牵起吉娜就要退下,吉娜却站在原处,歪着头看着那人,一脸的笑容,也不知她小脑瓜中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船换了小船,水路也换了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