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月华与从地里涌来的地气汇聚到一起,在这小小的坑底形成一圈圈五彩色泽的光蕴,光蕴中的小奶娃睡得格外香甜。
南离九只觉有舒适的沁凉感从体内涌汇到全身,那是受到地气与月亮精华的双重滋养的感觉,如轻柔的流水,又似天地间的微风轻轻地拂过她,使她的身上的肃杀之气都淡了很多。天星盘是件杀器,属金,过刚,杀伐之器过重,此刻,却让南离九有种被温养洗拭的感觉,像干净的清水缓缓地冲刷上面沾染的血渍与污浊。
她仰起头,闭上眼,听着远处的虫鸣声,感受着微风拂面而过。
这里的风里没有太多的阴气,没有无妄城里的腐朽阴冷气息,带着夜的微凉,却柔和温软。
即使紧靠黑水河,即使村里已经没有活人,但这里,仍旧是人间地界,有月光,有阳气,有能滋养肉参精让她恢复的龙脉地气。
南离九决定在这里多待一阵子,等到龙池休养好再离开。
阻挡幽冥鬼界进入人间地界,她能做的一切都做了。即使她们帮着缜隐壮大,给幽冥鬼界制造内乱,那也不过只是给他们添点麻烦而已,人间苍生如果不自救,谁都救不了他们。
缜隐见滩涂村的阵法连南离九都挡,南离九还是靠着龙池才能安稳待在里面,也就不指望龙池能带苏情进去了。那小地精,心眼儿多着呢,即使真让她家小情儿进去,她还得为她家小情儿担心。不进滩涂村,不代表没别的法子,避开滩涂村,从旁边的赵村上岸,这么一座风水大脉,有适合活人的地方,也有适合死人的地方,风水大墓绝对少不了,她家小情儿堂堂旱魃,还愁找不到墓修炼?
缜隐何止是大户人家,倾举国之力造的养鬼葬船,就算经过这回,折损严重,手下的鬼兵鬼将还是不少的,当即开船,绕到下游的赵村外,派一队鬼兵鬼将跟着苏情,让苏情离船上岸。
为了让这队鬼兵鬼将待得安稳,缜隐还打包了一个大包袱,里面装着这些兵将的骨灰。他们要是保护不好她家小情儿,就不用回来了,连骨灰一起洒外面,让人间地界的烈日晒化得了。
苏情可知道她走后,缜隐将要面对什么。
缜隐大手一挥,说:“你安心炼化南离九的那滴精血,我现在有了龙魂,七重楼船又能全速开起来,还怕他们区区一个幽冥鬼界,打不过,我总跑得过。黑水河流域,这么宽,我就不信他们能追得上我。正好我可以边跑边招兵买马,说不定还能堵住西崖的青铜葬船活拆了她,再打到鬼太岁的老家去。偷走我的定水鲛珠,简直是奇耻大辱,没见我为了这么一颗珠子死了多少人……哎,你就走了啊。”她的话没说完,她家小情儿已经一把拧起包袱准备跳船,不过,好在听到她的话又回头了。
苏情径直往船舱去。
缜隐跟进去,笑眯眯地说:“你还是舍不得我。”
苏情连皮神都没给缜隐一个,径直去到王殿中。
王殿两侧立满护殿僵尸以及封有护殿鬼将的雕塑,中间跪有陪葬的官员,缜隐让他们已经在这里跪了几千年了,还有让他们继续跪下去的意思,王殿最高处,则是两具并排放在一起的青铜棺。两口青铜棺,一口是养鬼葬棺,一口则是养尸葬棺。
单人棺,细细长长,两头翘,中间略低窄,呈流线型,棺材上绘刻满精美的符纹,这么多年,仍旧簇新耀眼。
苏情想,如果她俩不是一个是尸,一个是鬼,葬法不一样,缜隐极可能会把她俩装在一口棺材里。
两口棺,为了离得近一些,缜隐把棺材造得比较窄,仅容她刚好躺下,放陪葬品的地方都没给她留,压棺的陪葬品都只有几件金铸的后印和册封宝册,还是放在她的头部左右两侧,用缜隐开玩笑的话说:“谁敢来开棺盗墓,伸手拿金子,你都不需要起身,扭头就能咬住他们。”
方不方便咬人手,她不知道,但是,方便她搬棺材倒是真的。
棺材小,刚好可以扛在肩膀上带走。
缜隐见到左手拎着包袱,右肩扛着棺材的苏情,瞬间觉得苏情这像是要搬家,顿时笑不出来了,结结巴巴地说:“棺……棺材留下。”也不管苏情烫不烫手,上前抓住苏情的袖子不松手。
苏情面无表情地说:“我会回来的。”
缜隐在苏情的脸上来回打量,但对着一张没有表情没有喜怒的脸,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她犹豫了下,也知道苏情做为一具僵尸,唯一的需求就是要一口睡得舒服的棺材,不好让苏情在睡觉上受委屈,只得说:“那我等你回来。”
苏情说:“先保命,我会去找你。”
缜隐犹豫了下,点头:“我等你。”苏情再烧手,她也没舍得松开,拽着苏情的袖袍一直送苏情到了甲板上,直到苏情抬胳膊拽下袖袍,她才撒手。
苏情左手拎着包袱,右手扛着棺材,头也不回地跳下七重楼船,一跃十几丈远,稳稳地落在了离滩涂村不远的赵村。
旱魃身上的煞气,吓得村子里的狗都不敢出声,夹着尾巴躲在狗窝里瑟瑟发抖。
苏情绕开村子,往山上去。
滩涂村靠近赵村方向的大阵忽然泛着微微光芒,将溢散过来的煞气清除。
南离九睁开眼朝着下游的村子望去,只见那片的天空在夜色中似染了层血色般透出诡异。
南离九淡淡地扫了眼龙池,似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神情愈发冷淡,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龙池抬眼看向不见天日的天空,又再看看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江面的南离九,扭头对缜隐说:“这事我作不了主,得找我师父。”
缜隐直接把七重楼船开到滩涂村的尸滩子。
南离九坐在船上,抬眼看向被月光笼罩的村子。
村子里杂草丛生,还有些夜虫鸣叫,听不到犬吠人声,村子中间立有一大片坟包。
无妄城算是座山城,水源主要是融化的雪水和雨水,并没见过什么大江大河,对于龙池常年在尸滩子处理浮尸的理解更多的是把这“常年”当作“经常”来理解,认为哪怕是守着大江大河,不遇到八门寨劫匪大肆杀人,也不会一直有尸体,更不会有那么多的尸体。至于劫匪,再是滥杀,在水面上干着营生买卖,也不可能见到行船就杀,不然没船敢过,没人敢来,整座匪寨的人全都只能喝西北风。
然而,当南离九来到尸滩子这里,才发现,这“常年”二字,很可能应该用“从年头忙到年尾”来理解。
冥河水泛滥,浮尸无数,但大多数尸体都沉进水里,尸变的不在少数,活着的,也都让水泡成了骨架子。
冥河水泛滥到黑水河,造成河水上涨,淹没田庄人家无数,但到黑水河地段,冥河水是在水下,水面上还是正常的河水。刚死不久,泡在河里的尸体没那么快变成白骨,而在这尸滩子,从岸边一直到整段河弯,全都堆满了浮尸。这些尸体有些一些高度腐烂,露出骨头,像是死去至少有两三年的样子,还有一些像是新死的,才刚被水冲下来。
上游湍急的水流到这里后,打着旋,尸体便被拖在这旋涡里往尸滩子上涌,尸滩子上尸体叠着尸体,尸体堆着尸体,形成一座小尸丘,更多的尸体则是泡在水里全堆积在尸滩子外围随着水浪沉浮。
七重楼船靠过去时,巨大的船体碾过尸体,很多被水泡涨的尸体被碾得爆碎,发出爆裂声响的同时,散发出熏天恶臭。
南离九颦眉,看向龙池的眼神都有点不太对了,似在问:以前也有这么多尸体要埋?
龙池应对经验丰富,早就屏息不喘气,靠着真气在体内循环取代呼吸。她环顾一圈四周,好几年没人清理尸滩子,这里堆积的尸体都快填满半个河道,实在没地方可以避开,只好退而求其次,找稍微好点的尸体下脚了。她看好落脚步,翻身跃下船,熟门熟路地用脚尖点在尸体的脑袋上,如蜻蜓点水般轻盈地从尸山上面跃过去,再纵身化作一道弧线,从岸上堆积的尸体上跃过去,稳稳地落在靠水的一块高出周围的岩石上,扯开嗓子喊:“师父,我回来啦。”
她在这么一个积尸遍地的地方,喊得跟回家似的,让南离九略微恍惚了下。
南离九靠在船舷边,低头打量四周。从船体下方到岸边,还有一段距离。船大,吃水深,不敢离岸太近。她离龙池站的岩石,大概有十几丈远,中间全是尸体,她如果直接下船往尸体上落,保证能让这些腐烂散发着恶臭还有无数虫子蠕动的尸体给埋了。埋了还不算,照这船的吃水深度,估计还会陷在河底。河底多淤泥,她的轮椅如果陷进去,估计得找人用绳子把她拉出来。
南离九只好动用天星盘的力量,从空中飞过去。
她的轮椅下方出现一座直径只比轮椅大一点的由金光织成的天星盘,载着她往岸上飞去,就在她到尸滩子上眼看就要跃过尸堆落在干爽的滩涂地上时,蓦地,眼前耀出一团柔和的微光一个略带几分透明的罩子出现在眼前,直接将她撞飞出去。半空中,周围一马平川,南离九连个攀附地都没有,倒飞出去的轮椅直接落在了尸体堆里,碾得那些高度腐烂的尸体又挤出大量混着蛆虫的尸虫的尸体,她的半个轮椅连同自己的双腿都陷在了尸体堆中。
缜隐朱唇半张,叫了声:“太狠了。”她扬声喊:“哎,三途老道,这可是你亲生的女儿,要不要下手这么狠啊。”
南离九扭头,满脸愤怒地冲缜隐叫了声:“你闭嘴。”
缜隐“成成成”,说:“我闭嘴,好心当作驴肝肺。”
苏情幽幽地瞥了眼缜隐,面无表情地拆穿她:“陛下这是在兴灾乐祸吧。”
缜隐说:“哎哎哎,胳膊,胳膊,往哪拐呢。”蹭上前去,抱住苏情的胳膊,努力地把自己的脸凑得更近,笑盈盈地说:“我才是自家的。”
苏情连个眼神都没给,只淡声问:“陛下抱着我不嫌难受么?”
缜隐的眼神闪了闪,说:“不难受呀,好歹我也是鬼王境的实力了,你的煞气对我来说,大补。”就是太补了点,她有点虚不受补。关键是旱魃不仅煞气重,别的阴物是阴气重到能凝出水,旱魃吧,她浑身灼热,站在柴堆旁能把柴引燃,空气里的水能让她全蒸干。也就是在黑水河这么一个地方,这里有大量的水,还有一条龙脉镇着,使得旱魃身上的邪气散不出去,不然,早就闹起了干旱。也因此,大部分时候,苏情都是躺在封得严严实实的棺材里睡觉。
缜隐是个要面子的,死扛了一会儿,才假装看热闹,松开苏情的胳膊,去看南离九。
南离九催动轮椅碾着腐尸冲向防御大阵,扬起双手,动用天星盘的力量砸在防御大阵上。
“轰”地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响,滩涂村的防御大阵颤了颤,紧跟着便泛起水朦朦的光芒,伴随着一声龙吟咆哮声,有一条由水气交汇成的水龙自村子里的那口葫芦井中飞出,在大阵的顶部翻腾着。随着它的翻腾,防御大阵的表面覆满了水流光泽,似有涓涓水流正沿着大阵流转。
南离九一拳接着一拳地砸在防御大阵上,砸得大阵不断摇晃,那条水龙不停地发出咆哮声。
缜隐乍舌,再次把南离九的危险程度拉高:这位发起火来连亲爹都揍!
龙池纵身一跃,落在南离九的怀里,喊:“师姐,别白费力气了。”这座阵连着龙脉,要是能这么轻易地破坏掉,滩涂村不会全村死绝,星月宗也不会用它来对付七重楼船。她又喊:“师父,我回来啦。”说完,纵身一跃,原本是想上去踹个门什么的,结果,毫无阻拦地掉进了大阵中。
龙池“咦?”了声,有点不敢相信地回头,手穿过大阵,就像是从薄薄的水流中穿过去,毫不受阻。她来回晃了好几下手,发现都没事,喊:“师姐,进来。”
南离九抬手,手掌刚落在大阵上,就被大力弹开,同时感觉到有剑气在掌中肆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