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我吃过了。”我边进屋边连声说,“您吃您的。我路过这儿,进来看看,老没来不知你还在不在。”
屋里一个小巧玲珑的老太太机灵鬼似地看着我。
“这是我同学,妈。”矮汉子对老太太说,“人现在是大官了。团长,军校毕业的,你怎么没穿军装?”
“啊,便衣方便。”我随声应和着,心想这位不定把我当谁了。老太太啧着嘴,上下打量着我,嘴一瘪:“人那孩子怎么那么出息?瞧人家,再瞧你。”
“你们在老要得还挺凶吧?”矮汉子没理他妈,里外忙兴冲冲地问:“你打死多少人?”
“啊,我是团长,不亲手打人,再说我们是炮团。”
“打他们越南丫的,我看报纸跟他们掐起来心里这高兴,不让他们撒,反正咱们解放军也是闲着。”矮汉子端了碗面条站在地当间三下五除二吐噜了,又手抓着三个生鸡蛋,磕了嘴里倒,“痛,你真吃过我就不让你了,生鸡蛋有营养,动物卵嘛,这就是你不对了,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我还老惦记着你。”“咱们分手有十年了吧?”
“不止,中学一毕业你就没影了。我还一直心说你丫这操行的人能干什么?那时你丫那个,女的都敢抽你。”矮汉子又喝了个生鸡蛋,满意地看我,“不错,真不错,你还知道来看看我。从来还没有过一个团长来看过我呢。我们这样的不行,看有学校挺横,没踹你一腿打一嘴巴——这你都不记得了?毕业也就完了,一辈子当个臭工人。哪像你,嗬,团长——牛某。现在你敢当团长,赶明儿你还不得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
“我没事,就是顺便来看看你。”
“忙什么的?”矮汉子见我走忙喝掉最后一个鸡蛋,一嘴腥气地说,“来了就坐会儿,反正我也没事,你不来我还不知道找谁去呢。”“你没看人家嫌咱家脏。”老太太盯着我恨恨地说,“人家团长哪是在这屋呆得住的?人家这就够抬举你了。”
“不是大妈,我还要去一些战士家里看看,当了领导,回来探亲总要顺便搞点家访,报个平安,谁孩子在前边打仗,家里老人不惦记?”“你懂个屁!”矮汉子叱他妈,“人团长觉悟象你?要不人家怎么是团长。甭理老丫的,咱们走咱们的。”
矮汉子把我送出来:“没事常来,你比方言强,那小子不地道,他丫这几年瞅那劲儿像发了财喂,不认人了。有次我在街上碰见他带个女的,迎着央就走过去,头都不带回的,直接杵进大饭店。我心说你丫牛某什么呀,不定是怎么卖屁股挣点钱,倒觉得自己成了玩艺儿?”
“什么时候?”我看着矮汉子,“你认错了吧?”
“错不了,就是头年的事。我还方言方言追着屁股喊他,他反而溜得更快了。”“你还记得我名字么?”
“那还能忘?”矮汉子笑着猛拍我背,“你就是卓越么,你以为你是谁?”
七
从矮汉子家出来,我贴着墙根儿在胡同里走,心情慢慢地变得沮丧。当时正是午后,阳光象水盛满槽子充溢在每条胡同里,流漾耀目,处处望去都是一片光晕迷蒙。我走到大街上,但老是在胡同里转圈,走完不条胡同面前又铺开一条胡同,犹如走在转动的地球上,周而复始,无穷无尽。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咫尺外街上的喧嚣人声和电车行驶的“轧轧”声以及售票员使用广播器的说话声,可就是走不出去,总是迎面碰上一堵堵青砖围墙和一条条胡同路口。胡同里静谧无人,我心神恍惚地走着,阳光照在脸上刺得我睁不开眼。这时,我看到路边墙根儿湿土地上有一卷盘旋向上冒着热气有一个妙不可言的尖儿的屎……一个中学生背着沉重的书包低着头迎面走来。一所中学在前面出现,操场上空无一女学生低着头默默走来。一所中学在前面出现,操场上空无一人,篮示架下放着一只套着网兜的篮球;灰砖教室楼上的每一扇玻璃窗都被打破,玻璃上的黑洞千姿百态……前面丁字路口出现一组小吃店、菜店和理发店,一些面熟的老太太正在买菜,看到我便冲我点头,我发现我走进了一条熟悉的胡同。这儿的一切就像十年前一样毫无变化。我的脚轻捷起来,我隐约觉得自己知道前面还会出现什么。果然,前面半空出现一只单爪抓着石雕地示的展翅铁谁站在一个堂皇的石拱门上。越过一片片低矮的民房屋脊可以看到拱门里那个庞大院落的重重楼阁和绿荫覆掩的假山、凉亭以及一排排浓密的树冠。这个大院是民国初年北洋政府一个头面人物的官邸,后来一直被各个时期的情报机关占用,直到“文化大革命”中军队的情报机关迁走才成为另一个军事单位的宿舍院;那些高大阴森的殿堂被隔成一间间小房,住进一户户被免职的军官的眷属。我走越认出这带的景物,十年前我经常到这里,和高晋、许逊、汪若海以及许许多多的男男女女在这里啸聚成群。可是,我印象中这个院在十年前全国大兴土木搞城市建设的浪潮中已经被拆毁,假山推平,太湖石卖给了公园,树木尽伐,金鱼池填平埋了暖气管道,在被铲平的原址上军队盖了一栋栋整齐划一的公寓楼。我走进铁谁凌空的石拱门,门口传达的战士没拦我。我穿过巍峨的三重正殿大门,沿着朱漆剥落的游廊往里走;我跨过一个大花园,花园沐浴在朦胧的阳光中;一株巨大的海棠树开着云堆雪砌的满树白花,落英缤纷点点花痕散布树下;园中苍翠的柏丛后面一树梨花一兜兜桃枝花朵繁盛,累累垂下的粉白交映,蓝天之下一片绚烂。我走进一条殿侧的黑漆漆夹道,在夹道中我闻到了记忆中的厕所气味。眼前一片豁亮,我来到一个在井院中,上面是带水泥廊柱的西洋和中国古典风格的混杂的两层楼房,每间高大的房间里都住着人家,孩子们在通廊上跑,廊柱间绳上晾着各色衣衫,我踌躇了,因为这处景象我和对另一处景象的印象过于重叠,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竟如走进异域。这天井院院子跨院子,四面八方都有门,推开每个门都会又进入另一个天井院子,每个院和每个院一模一样,只是依次下来天井愈来愈小,最后头顶上的蓝天只有手帕大小,爷着而望,人如置身深井,院子满铺青砖,阴生绿苔,四周房屋门窗紧闭,鸦雀无声。这个地方我来过,史边走向西厢房的门边想,不但来过还在梦中一次又一次重蹈此地,这些年我可以说是经常回来。我知道给我开门的会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会立刻看到一屋子烟在惨白的日光下弥漫飘逸;那是一个铺着厚厚空心地板的套间。屋里尽可参挤地放着尽可能多的床,床堆堆着大量积满污垢的各种眚子的酒瓶;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扔着各种牌子的皱巴巴的空香烟盒,烟灰缸会是一个旧鱼缸,盛满锯般的累累刀痕。我甚至已经想起了每次在梦中回来都干些什么,我总是和在怎样的脸色苍白的男人打扑克,就是我和吴胖子、刘会元他们常玩的那种赢钱的打法。
我敲了敲西厢门,正待再敲,门无声地开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看着我。我迎着满屋子翻卷的烟雾走进亮着白日光灯的屋子,脚步踩得地板吱吱作响。我在那三个脸色苍白的男人面前坐下,他们看着我,目光呆滞,他们是我的熟人我的朋友,可我就是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每当话到嘴边就象突然失聪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们玩牌吧。”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说,声音像是从隧道深处远远传来。另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拿出一副崭新的扑克飞快地洗着,然后放在桌上由我们依次搬点,我搬了张草花10,满点,于是我先摸牌。
我们聚精会神地打牌,我叫的极为谨慎,手抱半扇直过,每回叫起都是严严的,但看上去稳成的牌总是功亏一篑,不是关键张出错少打出“天断”q。我记得我摸过几手非常漂亮的无将牌,四门截守长套缺k没扎下来反坐两管一门捅穿成牌上了趟,要不少ak挂崽儿挤到最后没涮下来回打德国车变门被抠。我对这几把破牌耿耿于怀,不停地在脑中演绎着正确打法,但一旦有牌又不可遏止地出错——我总是在事后才能知道正确打法。我记得我们打扑克的过程中,套间里面一直有一男一女在低声说话,语焉不详,但叽叽喳喳之声始终未停,象寂静中的一种蜂鸣,微弱但毫不间断地骚扰的注意力使我既静不下来又集中不了精神,以至后来当回忆当时的情景时我总有那间屋很喧的印象。我记得打扑克的过程中有一阵子我旁边站着一个女人看包打。这是个非常娴雅端庄的女子,事后想来她就是我无数次在心中在约上在自己脸上勾勒过的那个女人。我记不清她是不是从里屋出来的。站在我旁边时里屋的低语声也一直未停。我们好像都跟她很熟,一边出着牌一边和她说笑,她也是笑吟吟的,嘴唇不住地翕动,但说的什么我几乎全忘了。整个事情过程中,我只记得一句话,还不知道是谁说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我进这个小院时是晴朗的中午,那块手帕大小的天瓦蓝,但我出来时天已经暗了。我好像并没有在那间屋里多久,只打了几圈牌。说了一会儿话。我沿着黑黢黢的夹道在一连串的套院里穿行,成排的房屋门窗紧闭,不时从黑暗中传来嘈杂的细语。我感到这个地方非常陌生,我从来没走这么曲里拐弯、黑咕隆咚的路,我甚至觉得那间灯光惨白的屋那些脸色苍白的男人以及刚才打的那几局扑克都是不存在的,就像那蹊晓的女人不存在一样。
“吃过了,我吃过了。”我边进屋边连声说,“您吃您的。我路过这儿,进来看看,老没来不知你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