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意思分明是说,他们还没有审明科考舞弊一案的真情,这样匆匆忙忙地结案,可是欺君之罪呀!李卫在心里叫着,皇上啊,不是我们不想弄明白,这案子牵连的人太多、太大,我们不但是管不了,问不动,还不能对您明说呀!
雍正似乎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想了一下,缓缓地说:“你们不要害怕,这不关你们的事。朕知道你们有难处,又说不出口来。这个案子,朕虽然不在大理寺,可内中的关节却一点也瞒不过朕。你们刚才说,此案张廷璐自己已经供认不讳,也没有说是受了谁的指使。这可真是弥天大谎,骗谁都骗不过去!试题,是亲手写就的,也是联亲手置放在金柜里的。而张廷璐和杨名时,不过是临到开场时才折开的。那么——张廷璐的背后还有谁?试题是从何处泄露的?头一个看到这试题的又是谁?是宫女?是太监?还是亲王或者是阿哥呢?”
雍正说的,图里琛和李卫早就想到了。这案子本身最大的疑团就是:谁是第一个看到考题的人?或者是谁偷了考题,并且泄露给了别人?张廷璐当然是罪有应得,但他绝不是此案的罪魁祸首!雍正皇帝刚一开口,就把案子的核心点了出来,他们也真不好接口。李卫心眼多一些,他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说:“皇上,奴才们的这点心思难逃圣上明鉴。奴才只是想……光是外边的风言风语,奴才们就已经招架不住了,怎么能把案子再往宫里引呢?其实据奴才的小见识,上书房大臣张廷玉称病不朝,就有引嫌回避的意思。说白了,他也是为了避祸。奴才以为,只有让张廷璐来承担全部罪责,才是唯一的选择。宫里的事可不能翻腾啊……”
“是啊,是啊,你说得有道理。”雍正抬起头来,注视着窗外,又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说,“宫中的事,别说是你们俩,就是让朕亲自问,恐怕也难以问清。你们两人中,图里琛是朕的心腹,而你李卫是朕从火坑里拉巴出来的。正因为如此,朕才向你们说了这些。眼下,西边正要开战,年羹尧已经开赴前线。开仗就要有的有粮,就要增捐加赋。这捐赋要靠各地官员来收,粮饷要靠各省督抚去办……唉,难哪!朕知道,如今的朝堂里,有不少人在盼望着这次出兵打个大败仗,打得全国一片大乱,百姓衣食无所。皇族里头,父子兄弟闹家务,也闹得越大、越乱,才越趁了他们的心。可是,朕不上当,绝不上这个当!朕要稳住前线,稳住朝局,一定得把全国治理好,治理成太平盛世。宫中的事,朕不说,别人谁也不敢说。可是,朕偏偏要说。不说出来,好像朕是可欺之君,连这点小事也看不透似的。哼,朕要真的是这样糊涂,也枉为这四十年的雍亲王了!”
图里琛和李卫这才知道,皇上这是在发牢骚哪!他俩那悬着的心,这才算放下了。图里琛叩了个头说:“皇上,既然如此,何不早降诏谕,果断处置?至于宫中的事暖昧不明,不如暂时放开,以后再做处理也就是了。”
雍正发泄了一通之后,心中似乎也平静了许多。他又长叹一声说:“唉,杀人太多,总归不是件好事,得宽容时且宽容吧。”突然他的脸色一沉,“可是,像诺敏和张廷璐这样的人,罔视朝廷法纪,败坏朕的名声,对他们是绝不能宽容的。你们刚才说‘议亲议贵’,简直可笑!诺敏一个沾不上边的远支外戚,算得哪一门的‘亲’;张廷璐一个小小的世袭子爵,又有什么‘贵’可言?从前有句话叫做‘刑不上大夫’,可也得这些人能算得上‘大夫’才行。诺敏和张廷璐能说自己是‘大夫’吗?他们也配这‘大夫’二字?不,他们是一群混帐行子!他们见钱眼开,见利忘义,连天地君亲师全都不管不要了,这样的人,一定要从重处置,一定要见一个杀一个。杀,杀,杀!杀个干干净净,杀得一个不留!”
李卫和图里琛都是一惊:哎,皇上刚刚还好好的,说要稳定朝局,不能大开杀戒,说杀人太多总归不是件好事,怎么正说着哪可就又变了呢?他们虽然常在皇上身边,可哪知道雍正皇上的真意啊?雍正生来就是一个刻薄挑剔、不能容人的性子,山西和科场两大案几乎扫尽了他的脸面,他早已是忍无可忍了,早就想大开杀戒了。之所以没有马上下令杀人,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迫于形势,迫于大局,才不得不让步。现在一提到诺敏和张廷璐这两个人,他的怒火便又被激发了出来。满腔的怒、恨和怨气全都冲着这俩人来了。只听他说:“朕意,诺敏和张廷璐两人要定为腰斩,你们以为如何?”
李卫和图里琛听了这话又是一惊,怎么?皇上怎么能这样给诺敏、张廷璐走罪呢?“腰斩”是仅次于凌迟的惨刑啊!李卫和图里琛二人都是参加了部议的,而且已经定了诺敏与张廷璐的罪是“斩立决”。参与定罪的官员们都说是“定得重了些”,想等皇帝看了案卷后再给他们减轻一点,比如改定为“绞刑”或者“赐死”等等。这样诺敏和张廷璐虽然仍不免一死,可是,却可以在死时少受一点痛苦。这个话留给皇上说出来,实际上是给皇上留了面子,这叫做“恩自上出”。可是,臣子们也有他们的难处。如把罪名定的过轻,那可就要获罪了。怎样做才能叫“体贴上意”呢?
皇上刚才说,要给这两人定为“腰斩”。也就是说,皇上驳回了大臣们的原议,这样,不但参与审讯的各级官吏都有了不是,就连图里琛和李卫两人,也都脱不了责任。他们的想法被皇上驳回了,而且他们知道,皇上从来是只说一遍的,他的话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也不容许任何违拗。事情到了这一步,李卫他们也只能叩头领旨,心里尽管升起阵阵寒意,可是脸上却不敢带出来。
雍正也许是觉得就这样还不解气,接着又说:“朕知道,诺敏和张廷璐这两人,都是很会拢络人心,也很有人缘的。按照如今官场里的混帐规矩,这两个死囚在被押赴刑场时,他们的门生故交,亲朋好友们也都要去给他们送行。饯别呀,祭刑场啊,帮助收收尸呀,名堂多得很。朕要成全他们,既成全死人,也成全活人。你们替朕传旨给顺天府和京师各大衙门,让那里四品以上的官吏,在诺敏、张廷璐行刑时,不论是否沾亲带故,也不论是不是门生好友,统统都到西市去‘观瞻’。让所有的人都去给这两个墨吏送行,大有好处!”
李卫刚想说话,却被皇上厉声打断了:“李卫,你先不要说。你想说什么,朕心里清清楚楚。等你仔细听完朕的话,听清楚了,听明白了,你再说不迟,这不是要杀贪官吗?杀贪官不能只叫老百姓看。老百姓懂什么,你贪墨了,皇上能不杀你吗?如此而己。不行,只是这样做效用不大,要叫当官的去看,一人也不许不去,朕就是要让他们好好看看,看得心惊肉跳,看得筋骨酥软,看得魂消魄丧,看得梦魂不安!这样,以后他们的黑眼珠盯着白银子时,就会有所惊觉,就得掂量掂量,就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就得想法给自己留条后路!朕告诉你们,这些当官的,都自称是孔子和孟子的门徒,让他们见一见这血淋淋的场面,比他们关在房子里去读一百部《论语》、《孟子》还管用得多呢!”
雍正皇帝说得唾沫飞溅,说得咬牙切齿,说得杀气腾腾,也说得令人胆寒。好像觉得“腰斩”还不能慑服人心,非要把文武百官都撵到西市,让他们也都陪陪法场,丢尽脸面不可。连李卫这样的泼皮无赖,都觉得皇上做得有点太过份了。刑场上,万头攒动,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又要面对死者,又要面对百姓。“死祭”、“饯别”等等,当然是谁都不敢了,因为他们心里害怕。可是,也会有人会因此而记恨的。皇上这样不给百官留脸面的作法,能让百官心服吗?
雍正皇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总算是舒尽了心中的怒气。李卫虽然在雍正身边生活了多年,可是,雍正这样大发雷霆地处置官员,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吓得他什么话也不敢说了,他磕了个头讨好地说:“皇上真是圣明天子。杀鸡就是要让猴子看的嘛,不如此怎么能镇慑群丑?奴才请旨:诺敏与张廷璐之外,其余应该处决的人是不是一并执行?这样镇慑力就会更大一些。尚有山西通省官员和一十八房考官,他们应受何等处分?伏请圣裁。以便奴才等好遵照行事。”
“你们自己下去看着办吧。先拟出个办法来,再交朕定案也就是了。”
“扎!奴才等遵旨。”
李卫和图里琛刚走,六宫都太监李德全就来了。他今年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可是,还十分健旺。早在康熙皇帝在世时,他就升了六宫都太监,所以在皇宫里很有面子,连雍正也不能不对他高看一些。见他来了,雍正忙问:“啊,是李德全吗?你不是在老佛爷那里侍候的吗,到这里来干什么来了?”
“回主子爷,内务府给万岁爷选了二百七十名秀女,今天全都在宫里等候着要见皇上呢,她们是天不亮就进来的,已经等了很久了。老佛爷叫奴才来看看,皇上忙完了没有,几时能到那边去?”
“哦,这是什么急事?朕还要见人哪,让她们先等着。”
十九回 语轻薄众臣遭申斥 敬老臣方苞沐皇恩
李德全上前一步说:“万岁爷,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搅和万岁爷的事儿啊,是这样,这些个女孩子早上都没有吃饭,在宫里等候见万岁又跪了这么长的时间,刚才有两个已经跪得晕倒了。老佛爷心疼她们,这才叫奴才过来传老佛爷的懿旨的。”
一听说是母后叫人来传懿旨,雍正不能再说别的了:“哦,是这样。
皇上的意思分明是说,他们还没有审明科考舞弊一案的真情,这样匆匆忙忙地结案,可是欺君之罪呀!李卫在心里叫着,皇上啊,不是我们不想弄明白,这案子牵连的人太多、太大,我们不但是管不了,问不动,还不能对您明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