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雍正王朝 二月河 5399 字 2个月前

三十六回 臣子难难猜帝王心 谋士智智破佞臣妖

雍正皇帝早就在盼着年羹尧胜利的军报了,甚至可以说,从十四爷被褫夺了军权之后就在盼着这一天了。他的这种心情,是两方面的原因造成的。其一,年羹尧是他的妹夫,更是他的家奴,是雍正亲手把他从一个包衣奴才,一步步地提拔成大将,提拔成威镇边关的统帅的。在这件事情上,说“年羹尧是皇上嫡系中的嫡系,”,一点也不过分;其二,在雍正的心目中,年是唯一的可以替代十四爷带兵的人。或者换句话说,他是皇上手中用来打倒十四爷的一块石头。在目前朝局还不能稳定,“八爷党”还在蠢蠢欲动、时刻都准备反扑的背景下,年某的胜败可以说是至关重要的。

但雍正的心里也十分清楚,年羹尧既然是他手中的一块石头,那么它既可能击中敌人,也有可能会砸了自己的脚!随着年羹尧官职的升迁,权力的增大,他明显地暴露出来的骄横和傲慢,他对皇帝的阳奉阴违,特别是他多年来与八爷党那藕断丝连的关系,也都让雍正皇上十分担心。皇上对此也采取了一些对策,诸如,在把十名近侍派往年的军中“学习”的同时,也把那个桀傲不驯的九爷允禟派到了军中。目的就是要看看年羹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忠于朝廷的呢,还是另有打算。此外,雍正还充分利用自己遍布各处的情报网,为他提供正反两个方面的信息,以便在适当的时候,对年某采取必要的措施。

从今天接到的各路军报中,雍正得到了他需要的消息:仗已打胜但九爷在军中颇得人心;年、岳为争抢功劳而出现裂痕,年为了独占头功,而不惜杀掉了十万战俘。这些军报对于雍正皇帝来说,是喜忧参半的。喜当然勿庸多言,但十万战俘一个不留地全部被杀,还不知被杀的人是不是真正的“战俘”,是不是年某又在玩弄“杀良冒功”的故技,但就这件事本身,就让雍正很是为难。雍正自称是佛教的虔诚信徒,也还有一位寄名和尚文觉陪侍在身边。佛理又最讲宽恕而最忌杀生,更不要说是杀害无辜百姓了。年羹尧这样干法,将使雍正无言以对世人的议论。但雍正毕竟是皇上,他必须在面临难题时,权衡轻重,作出最明智的选择,起码在眼下,他还不能没有年羹尧。

雍正先是合十闭目,念了几遍大悲咒,表示了对死难者的哀悼。又对年羹尧的“屠夫”声名表示了无奈,可话题一转,他却说:“昔日秦赵之战,秦国一夜间坑赵卒四十万。将古比今,朕想年羹尧必定有他的难处。兵凶战危之际,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等战事结束后,朕请高僧和朕的替身文觉和尚去一趟青海,代朕做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超度亡灵,消除戾气吧。”

张廷玉很能体会皇上的心意,他马上就说:“皇上,臣以为今夜就要印出单页邸报来,全文刊登年羹尧的这份奏折。还要让兵部广为张贴,一定要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雍正一听这话,高兴地笑了:“对对对,就是这样。你稍等一下,朕还要为年羹尧的奏折加上朱批。”说完,他走向案头,提起笔来,沾上朱砂,就文不加点的写了出来:

西宁兵捷奏悉。壮业伟功,承赖圣祖在天之灵,自尔以下以至兵将,凡实心用命效力者,皆朕之恩人也……朕实在不知怎么疼你,才能够上对天地神明。尔用心爱我之处,朕皆都体会得到。我二人堪称古往今来君臣遇合之榜样,也足可今后世钦慕流涎矣!

雍正写好后,递给张廷玉说:“来,你和方先生再看看,如果没有什么,就赶快发出去吧。”

方苞和张廷玉接过来一看,俩人全傻眼了。怎么了?皇上的这个批语,有点不伦不类且不去说,可写得也太肉麻了。皇上的用心,无非是要用西宁大捷,来稳定朝局,安抚民心。但这是皇上对臣下的批语啊,哪能说出什么“不知怎么疼你”,“古往今来君臣遇合之榜样”,甚至“自尔以下……皆是朕的恩人”这话呢?他们俩人眼光一碰,又迅速闪开了。张廷玉不知怎么说才好,还在思索着。方苞可实在忍不住了:“万岁,三纲之内,君为首。这是千古名言,不可不注意,更不能乱了纲常。这个朱批,如果是用密折的办法,单发给年羹尧一人,尚不为过。但这是要随邸报一起发往全国的啊!批语中之‘恩人’云云,臣以为断断不可!”

张廷玉听方老先生说了,也在旁进言说:“方先生说得对,臣也是这样想的。边将立功,圣上传令嘉奖,于情于理,谁都不能说什么。但皇上这样说法,似乎是……太夸张了一些。”

他们二人平日自认为知道皇上的心,可是他们并不真正地了解皇上。雍正此刻心里想的,是不作则已,要作就把事情作绝。就如现在的这份朱批,几乎是每句话都无以复加了。其实在雍正心里,早就不满意年某人,也早就在计较他和老八、老九他们来住的事了。尤其是老九就在年的军中,而且还很不老实,这就不能不让雍正担心。现在把话说透,说绝,就为以后除掉年某做了最好的铺垫,这就叫一石两鸟。但是这话,无论对谁,雍正也不会说出来的。这是不是可以称作帝王心术?咱们还是看看再说吧。

雍正在写的时候,也曾想到张、方二人会有不同的看法,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坚决反对。他把那份朱批要过来仔细看了又看,心里却在想着怎样驳倒这二人。想来想去的,觉得还是退让一步更好:“你们的心意,朕知道了,可是,朕的心意,你们却不明白。想当年,西疆兵败,六万子弟无一生还,圣祖曾为此痛不欲生。朕和圣祖心同志同,年羹尧为圣祖爷出了气,就是替朕尽了孝,成全了朕的孝心。所以朕才称他为‘恩人’。既然你们这样说,那就留下前两句,加上‘国之柱石’四字,依旧明发天下。所谓‘恩人’的那些话,朕写成密诏给年羹尧自己看。岳钟麒也要有所慰勉,全都照你们的意思办也就是了。”

他们在这里为皇上的批语作难,隆科多那里也不轻松。他原来许下了六天内成事,可头一件事就让他碰了钉子。他是专管提调兵将的大臣,可楞是没把兵符印信调出来。那苏告诉他说,张中堂有令,任何人不得启用兵符。隆科多很生气,这不是要夺我的权吗?他想找张廷玉问问这件事,你张廷玉管得也太宽点了吧。可后来又一想,不行,不能莽撞,焉知张廷玉仗恃的不是皇上的圣旨?硬是去要,皇上如果问一句:你要调兵符作何用?那不就全露馅了。所以他虽然后来几次见到张廷玉,嘴也张了几张,可就是没敢说出来。他这样一做作,倒让张廷玉多心了:你老隆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不敢说这事了呢?张廷玉是位细心人,他这一多心不要紧,马上就采取了行动。嘱咐侍卫们加强了宫中的警戒,嘱咐太监们加人加班,守候在灵棚旁边。名义上是各位王爷贝勒居丧哀痛,恐怕体力不支出了事,规定王爷贝勒出来,哪怕是想方便一下呢,也都要有两名太监搀扶。好嘛,这样一来,别说是说悄悄话了,连相互递个眼神都办不到!允禩这个气呀,可太监们是陪着殷勤,陪着小心地在侍候,你又能说什么呢?

隆科多老惦记着那六天的期限,总是抽空到禁紫城外转悠,可是,这里的情景更让他窝心。外边的驻兵确实不少,可统属却很乱,几乎每座营盘都各不相同!闹得隆科多又惊又疑,既怕皇上看出破绽,又怕允禩和他翻脸。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住,想睡也睡不安,一闭眼就作恶梦。遇上雍正皇上问话,更是支支吾吾,答非所问,连雍正也看出不对来了。

二十七天的国丧期,像冰冻的永定河一样,表面上平坦如镜,底下却湍流滚滚,但它还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朝廷上下人等全都松了一口气,但身为皇帝的雍正却仍然是忧心忡忡。他把方苞留了下来,想让方苞这位“国策顾问”帮他解开心中的迷团。

“朕在想,这次为太后举办的国丧,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之处。”雍正心事沉重地说,“国丧期间,京城里兴师动众,如临大敌,似乎是煞有介事,但结果却是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朕反复想想,下边臣子们会不会对朕的这个处置,说长道短,议论讥讽呢?”

“不不不,万岁怎么能这样想呢?皇上是天子,是人主,无论作什么事,也无论是怎么作,都是理所当然的,用不着怕人议论,别人也不敢说闲话,就是假定有人敢说,不管是讥也好,谗也罢,总比出了事让人笑话强得多。皇上如今的不安,恕老臣直言,恐怕是为了那位身居高位的舅舅。”

“方先生,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雍正不明白了。

“万岁,您知道什么是‘妖’吗?”

“唔?方先生,请你说得明白些。”

方苞看看雍正皇帝,见他正等着听自己的看法,便不紧不慢地说:“这次国丧期间,皇上圣躬独断,戒备森严,如临大敌。谁都能看得出来,防的并不是舅舅。可是,舅舅却自己觉得皇上是在防他。这就是反常,而反常就是‘妖’。”

只是这轻轻的一句话,却正说到皇上心里。雍正不禁打了个寒颤,回想这几天的事情,他竟然越想越怕了。

“啊!”大殿里的人全被这可怕的数字震惊了。十万人哪,如果手拉着手,可从青海一直排到北京,可是,一夜之间,竟被年羹尧刀劈斧砍,残杀殆尽!雍正两腿一软,竟然跌坐在大炕上。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了几遍大悲咒,才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急:“唉……,朕早就听人说过,年羹尧有个外号叫‘屠夫’,朕还不肯相信,可是他……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