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到现在你还敢如此大言不惭地说没有大错?你使过黑心吗?”雍正心头的火,一下子就被撩拨起来了。他把腿一跷就想下炕,可终究还是忍住了。他用冷得让人发噤的语气说,“八王议政一案里,你充当的是什么角色?你和你十六叔,还有永信和诚诺都说了些什么?陈学海你接见过没有,你们又说了些什么?”
弘时刚听雍正说到八王议政这事时,还不怎么紧张。他觉得这不过是陈年老账,再说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他虽然心慌,却并不恐惧。后来听雍正说出了自己曾经秘密接见过的人,才有点把持不住了,知道今天这一关怕是不大好过去。他吞吞吐吐地说:“时间长了,儿子也记不太清楚……”
雍正张口就截断了他的话:“‘祖制就是八王议政,闹一闹给万岁提个醒儿也并不是坏事’,这话是你说过的吗?还有。你说‘先帝和当今都是圣明天子,万一后世出了个昏君,有了八王议政,能够主持废立之事,于江山社稷还是有好处的’!这话有吗?”
弘时万万想不到,连自己最隐秘的话都让皇上给端出来了,顿时觉得如芒刺在背,他硬着头皮说:“这不过是儿子当时的一些蠢想法。儿子想着恢复祖制本是堂堂正正的事情,圣躬独裁,遇上个昏君就会坏了江山。皇上要是不说,至今儿子还不明白这样做是错的呢……”
“巧言令色!”雍正沉闷地说着:“你别想和朕打马虎眼儿!你私调他们进京,又调唆他们说出这些话来。睿亲王不与你们串连,你就把他安排到远远的璐河驿去。你一心一意地害怕弘历会成了太子,自量才德都不如他。所以才要控制八王,亲掌上三旗,坐定了摄政王的位子,再来与他平分秋色!你忌妒弘历,是吗?”
弘时连连摆手,他仰起脸来看着雍正说:“阿玛呀,儿子纵然不肖,可怎么会忌妒自己的弟弟呢?”
“不妒忌?那好啊。你就向朕说说,你府里的谢师爷现在哪里?他到河南山东等地都干了些什么?”
弘时惊恐地看着皇上,又躲闪着他那刀子似的目光。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攥住了身下的小杌子,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阿玛的话儿子听不懂。我府里是有一个谢师爷,可是他发痧死了……”
“只怕他不是发痧吧!”雍正带着不容置辩的口气说,“他联络匪盗,两次堵截追杀弘历。事情既然没能办好,他自然是不能留在世上的——你别忙着申辩!你那个旷师爷,却比姓谢的聪明。他生怕自己当了谢师爷第二,昨天下午就盘了你的一处当铺想逃之夭夭,可却被图里琛拿住了。他也没有你的嘴硬,连同你魇镇朕和弘历的法物,连同你勾结巴汉格隆图谋要你皇阿玛性命的事,他也全都招了。朕问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吗?”
弘时突然狂叫着:“不,皇阿玛,你说的一定是弘历!他是见我主持韵松轩事务,心怀不满,又小心忌妒,这才设计陷害我的!”
“算了吧,演这场戏是给你的阿玛看的吗?弘历替你开脱说情,你反倒来攀咬他,你可真算得上是个大好人!你的事,说出来全部让人发指。你怕隆科多揭发你下令闯宫的事,所以就叫他背土布袋;你怕阿其那情急了把你的丑事张扬出来,就遣散了他的家人,还故意地不给他治病。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你宁肯让你的阿玛背上不义的罪名,背上杀弟和屠功臣的罪名!你你你,你还算是个人吗?!上苍白给你了一张人皮!人应有五伦: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就是镜子!你照照这面镜子里你的面孔,还有一伦半伦的吗?还像个人样吗?张廷璐科场作弊,是受了你的委托才办的;可事情败露后他被处以腰斩,你那时整天围着朕转,却为什么没有一言相救。甚至连一句为他减刑的话也不说?像你这样的东西,做坏事也没有一点章法,哪个人跟了你不要留上一手?哪个人肯去替你卖命?”
面对雍正这句句诛心的责备,弘时早已失去信心了。他瘫倒下去,跪在地上。雍正的话,就像是天上的闷雷,一声声地猛击到他的身上,使他那本就脆弱的心,早就支持不住了。他张目四顾,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但这空荡荡的房子里,除了那支忽明忽暗的蜡烛和一位冷酷得不动声色的皇帝外,还能有什么呢?突然,他发出一阵像野狼嚎叫似的悲啼,边哭边叩着头说:“皇阿玛,儿子知道,您一向是圣明的……您刚才所说,都是别人制造出来的谣言,他们这是在陷害您儿子的呀……我的好阿玛,您从小看着儿子长大成人,儿子就是再没良心,也办不出那些个事情来呀……儿子是个没有胆量的人,阿玛,您难道不知道吗……”
一百三十五回 巧言令色自误自败 欲火烧的越陷越深
这大概是雍正最后一次和弘时谈话,所以,他显然也很有些冲动。他看也不看弘时地说:“朕其实半点也不‘圣明’。杀张廷璐时,你一句话都不说,朕只是觉得你这人心太‘忍’。他的事情过后,连朕自己也觉得处置得太狠了些。所以,从那时起,朕就下旨废除了腰斩之刑。这既是为了张廷璐,也是为了恕自己的心。隆科多搜园时,朕已经对你十分警惕了。八王议政时,朕只是觉得你暧昧,心底也有些阴暗,好像紧赶着要和八王共分一杯羹似的。但想来想去,总觉着你毕竟是朕的亲儿子,得宽纵时且宽纵,能包容时就包容吧。朕当时曾想,也许让你掌上大权,你或者会安份一些。好比一条狗,喂饱了它,它还能再咬人吗?却不料你竟然这么狠心,先想到杀弟弟,进而又要杀父亲……你你你,简直是古今天下最贪婪暴虐的衣冠禽兽了!”
弘时跪着向雍正跟前爬了几步,大声悲号:“我的好阿玛呀……您是儿子的父亲,您怎么能听别人的谗言呢?您刚才说的那些事,有些确实是有,但更多的却是绝无其事呀……”
雍正带着一脸的卑夷神气说:“你听人说过,杀人可恕,但情理难容这句话吗?你身为皇阿哥,万岁之下,千岁之体。你如果不为非作歹,哪个敢来动你一分一毫?又谁活得不耐烦了却来离间我们父子之情?朕在你面前,确实称不起‘圣明’二字,但朕自以为,说句‘精明’还不为过吧。假如证据不足,朕岂肯容得他们在半夜里把你捉到此地?朕假如不顾念父子之情,又焉能不把你交部议处,明正典刑?”
弘时的精神堤防,在雍正排炮般地轰击下,全面崩溃了。他委顿在地上,痛苦万分地说:“阿玛,儿的好阿玛呀……您开开恩;再听儿子一句话……儿臣确实是糊涂了,听了下人的挑唆,以为……以为除掉了弘历……儿子就占定了嫡位,所以才有魇镇他的事情……但在河南追杀他的事,是下边的人办过后我才知道的,并不是儿子自己生出来的主意……阿玛……您要把儿子交部议罪吗……啊?我的阿玛呀……”
雍正听他哭得十分凄惶,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眼泪也已夺眶而出了。他突然想起了弘时在儿时的模样……哦,那还是诸王夺嫡正烈之时吧,雍正被削职回府。他心情郁闷,借机抒发,每天只是逗弄弘时和弘历哥儿俩。有一次,他让弘时骑在自己脖子上,去抓树上的蝉。弘时那年也就是两岁来的样子,他竟尿了自己一脖子……唉,往事已矣,今天这个在自己怀抱里长大成人的孩子,竟想杀掉父亲,杀掉他的亲弟弟,还能让他再继续作恶下去吗?刚才那一闪念间的亲情,被这疯狂的夺嫡之欲吓倒了,掐断了。如果听任他继续危害社稷,别说是后世,现在自己就没脸去面对群臣,面对如张廷玉、方苞这些老巨。他们难道不会说自己是处心不公吗?他们还能臣服自己这个皇帝吗?以后凡是说到“正大光明”这个字眼时,不就等于是在打自己的耳光吗?!他的决心下定了,再也不能犹豫了。他用低低的,但也是沉缓的语调说:“朕瞧不起你这样的窝翼废!大丈夫从容就死,能做得出,也应该当得起。你与朕站起来!”
“是。”弘时从地上爬起来了。雍正一眼就看到,他的额头已碰得发青,还有点点血迹。但雍正似乎视如不见地说:“你坐下。”弘时畏缩着坐回到小杌子上:“请父皇教诲……”
“你弑父杀弟,欺君灭行。依着《大清律》,除了凌迟之外,再没有第二条惩罚。”雍正的声音好像来自天穹之外似的遥远,“朕已仔细地思量过了,如果把你交部,那又是一件哗然全国的大案。不但你依然要死,还要带累不少人,家丑也就外扬了。所以,朕才决意秘密逮捕你,以免引起震动和众议。”
弘时感激地看了一眼雍正说:“儿臣谢父皇呵护之恩。”
雍正转过身去,为的是不再看见这不争气的儿子。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知恩就好!你的罪,犯在十恶,断断没有可恕之理!但是朕与上书房军机处大臣们商量,不能把你交部显戮。因为国家经不起这样的大案迭起,二来,朕也丢不起这个人!”
弘时生出一线希望:“那么……皇阿玛是说……把儿臣圈禁起来?”
雍正摇摇头,没有说话。
“到岳钟麒那里去效命行走?”
雍正还是在摇头,但这次他说话了:“没办法给你减刑,也没办法给你身份,到军中更是没有名目。”
“那么儿子就只有削发为僧,长伴青灯古佛,来忏悔赎罪了……”
雍正突然转过身来,用十分沉重的声音说:“你难道还在想着活命之道吗?凭你的身份,哪个庙里能藏得住你?
但儿臣自问敬上爱下,并没有什么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