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很像是白杨树叶的哗哗声,但又像是一个死人的笑声,而且这笑声在这凄风冷月、深官商墙之内更显得阴森恐怖。突然,窗子上一阵乱响,就像是有人撒上了一把沙子似的。紧接着房檐下几只鸽子惊起,带着哨间飞到远处去了。在它们中间,雍正还似乎听到了怪笑一样的格格声。他腾地一下翻身坐了起来,冲着外面大声怒斥:“是朕让杀了你这个妖道的,你想怎样?别说你罪有应得,就是杀错了,你还能向朕讨还血债吗?!”
大殿里静极了,几个太监吓得浑身筛糠,动也不敢动了。孙嘉淦却就在此时,一步跨进殿来大声说:“臣孙嘉淦在此保驾,哪个妖魔敢来搅我主上安卧!”
雍正突然清醒了过来。他说:“噢,是嘉淦哪!来,你坐到朕身边来。”
孙嘉淦看着惶恐不安的雍正皇帝,不由得心中一酸,就在皇上大炕边上坐了下来说:“皇上,请安枕高卧,臣孙嘉淦今夜就守在您的身旁,看哪个敢来捣乱!”雍正听了这话,果然安下心来,合上了眼睛。他口中还喃喃地说:“有你在,朕就安心了。貌丑心正孙嘉淦,清廉循良杨名时,朕是知道你们的……”他终于稳住了呼吸,沉沉地睡去了……
孙嘉淦看见皇上睡着了,自己又脱掉靴子,光着脚,在大殿里来回巡弋。这一夜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连太监们也都安下了心来。
半个多月后,岳钟麒从前线发来八百里加急奏表说:清兵与小葛尔丹蒙古都落在三叶河大战一场,斩敌两千四百多人,缴获火炮两门,辎重粮草无计……此时,雍正刚刚复元,张廷玉连忙带着这折子到澹宁居来见驾。雍正看了折子果然很高兴地说:“好,不枉了朕信任他岳钟麒!弘历,你拟旨给岳钟麒,有他在前线,朕心安神定,也静待他的捷报到来!他的部下中,有人虽先前作战不力,致有损失;但事后能奋勇杀敌以自报,也堪称忠勇,就将功折罪免于处分吧。等绑了准葛尔部来京献俘时,朕还要大封功臣呢!”
弘历马上就着手起草诏书,可他刚写了一半又停下了:“皇上,这旨意似乎不用明发更好些。其实,这次只是小胜,等击溃了敌军主力,再颁诏告示中外,岂不更好一些。”
“嗯,这是你的意思。廷玉,你看该怎样办才更好呢?”
张廷玉急急忙忙地跑来报信,其实只是想让雍正高兴一点儿。岳钟麒的奏折,他反来复去看了多少遍了,觉得上面可疑之处甚多。他谨慎地说:“皇上,前天鄂尔泰呈报说,西南的苗民叛乱未能全歼,却逃进了山里;而古州一带又兴起一股苗民焚烧府衙。臣是见皇上不高兴,才用这份折子来报喜的。据臣看,岳钟麒这折子里没有提到我军伤亡情形,大概这个‘胜仗’,也很有些水分。所以老臣以为,四爷说的对,用密折批复也就是了。”
雍正却坚持着:“不!你刚才说的,朕都看出来了。岳钟麒那里经过特磊这一折腾,士气似乎是低落了许多。朝廷发这诏书去,就会鼓励他们再接再励,有何不可?至于鄂尔泰那边,本来就办法不多,也可趁此激励他一下。朕这样做都是有道理的,并不是要粉饰太平。”
听他这样一说,别人谁还敢再说什么呀?弘历手下利索,早就把诏书写好了。张廷玉连忙走过来,捧着给雍正皇帝看。他又想到,前几天京畿道的李汉三上书弹劾俞鸿图冒支河工款项、贪污受贿的事,不知皇上看到了没有。正想着趁便问一下,高无庸却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盘子上放着一颗硕大而又殷红如朱砂的药丸。张廷玉连忙上前一步说:“皇上,臣知道这药乃是江西龙虎山娄真人炼出来的。他有本事,也有法术,替皇上驱走了那贾士芳,皇上依礼送他还乡也就是了。可这种药,皇上怎么能服用呢……老臣说句犯忌的话,我一见这药的颜色,就不由得想起了前朝的‘红丸案’……”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得有些过重了,忙停住并且低下了头。
弘历知道他这意思,也在一旁赔着笑脸说:“阿玛,几臣以为,还是用太医院的药要好一些。功效虽然慢了一点,可却是有益无损的。”
雍正看着小太监从银瓶里倒了水,便就着水吞咽了那药丸,又笑着说:“朕不是天天服用的,而且这也不是娄天师的药,却是白云观的秘丹。里面加了百草霜,是最能清热解毒的。你们放心好了,就这么一点子药,要经过多少人尝了,才能到朕的口中呢。朕吃到嘴里时,连半丸也没有了。”张廷玉还想再谏,可雍正说,“你不要多说了,你想学孙嘉淦,专挑朕的不是吗?往后朕再也不用这药了行不行?”
一句话,说得三个人都同声大笑。弘历说:“前时阿玛圣躬违和,把儿臣吓坏了。儿臣那时就许下愿心说,只要阿玛病愈。就停止秋决一年。今天凑着阿玛高兴,说出来请阿玛裁度。”张廷玉也说:“皇上登极已逾十年,就停决一年也是个好主意。”
“这是你们的孝心,不管朕高兴不高兴都是要依从的,就停决一年吧。”他半是玩笑半是真地说,“人人都说,朕用法太严厉,其实朕也是不得不如此此呀!不过,有两种人,朕还是不能饶恕:一种是山东的王五,扯旗放炮地和朝廷作对,这种人要非杀不可;二是像俞鸿图这样的人,身受朝廷不次之恩,悍然不畏刑法、贪渎受贿的墨吏,该杀的朕绝不宽贷!”
张廷玉叹息一声说:“俞鸿图贪污的数目太大了。他这也是咎由自取,谁也救不下他,就杀了他吧!”
一百三十九回 封宜妃引娣倍受宠 见银簪雍正惊回首
如今的乔引娣,与从前可是大不相同了。她已从“贤嫔”,晋格为宜妃。她有了自己单独居住的官殿,更受着雍正皇上的无比宠爱。她再也不是只听别人呼来喝去的宫女和使女,而是高高在上的“宜主儿”!那些从前在她面前任意说长道短的太监和宫女们,现在见到了她,也必须叩头请安。不过,这样一来,她倒失去了在澹宁居侍候皇上的方便。她每天能见皇上的机会,也没有过去多了。但她可以在“自己”的宫里陪伴圣驾,自由自在地享受皇上对她的荣宠和爱抚。今天,虽然外面还不是很冷,可她这里却已经生着了火。火上炖着的,是她专门给皇上补身子的石鸡。她正和几个在这里侍候她的宫女们说话,一抬头,看见皇上已走了进来。满殿的宫女、太监全都跪倒叩头迎接圣驾,乔引娣却兴奋地走上前去,亲手为皇上脱下外衣,又带着娇羞说:“皇上,奴婢算着,你有四天不到这儿来了,今天您怎么会又有了这么好的兴致呢?快来,到这边来坐。您要是觉得累,就在炕上歪着。奴婢今天特地为您炖了一只石鸡,等糊得烂熟了,奴婢就把您叫起来尝尝。”
雍正最喜欢听的就是引娣这小絮叨,他直盯盯地看着穿了汉装的乔引娣,越看越爱,就在她的脸蛋上拧了一把说:“朕想你想得很呢!几天不见,你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尤其是穿上汉装,简直成了仙女一般。告诉朕,这几天朕没到你这宫里来,你是怎么想的?”
乔引娣飞红了脸:“皇上……我不理您了,你说的是什么呀……”
雍正却仍是一副正经神色:“你知道,皇后那边,朕也要去应付一下的,不然……”
引娣扑上前来,把雍正推向大炕,一边撒娇,一边亲热地说着:“我不听,不听……其实,我也不会妒忌皇后和别的嫔妃们的。你爱去幸谁,还不都是要由着您自己的意思吗……只是奴婢觉得,您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奴婢发现,您和从前大不一样了。每天都要临幸宫人,这哪儿成啊?还有,您在奴婢这里时,一夜就有好几次。您哪来的那些‘龙马精神’啊?我看,这都是张太虚和王定乾炼那丹药的过错……”
雍正笑着把她揽进怀里,一边亲吻着一边问:“你刚刚说朕有几次,指的是几次什么?”
引娣娇羞地钻到皇上怀里揉搓着,还发出了求爱时才有的呻吟声。雍正抚着她头上那乌黑的头发说:“朕多来你这里,又反复临幸你,就是想让你为朕生下一个皇子来。你知道,宫中的女人,只有生下皇子,才能固宠,也才能有身份啊!朕倒不是为了那些丹药,它也许有些用处。但朕这些天来越是想要你,才越发要来你这里的。”
依偎在雍正怀中的引娣突然问:“皇上……您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朕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怎么看你都与别人不同。”
“我听人家说,原来和皇上要好的那个女子,是出身贱籍的。所以皇上一登基,就特意下旨,为天下贱民除去了贱籍。是吗?”
雍正让引娣躺在自己身边说:“上天生了万民,本来就是不分贵贱的。朕下旨为贱民脱籍,就是让他们也有个盼头,有个得以进身的机会。”一提起这事,雍正就锥心刺骨般地难过。他推开引娣坐起身来,眼睛望着远处说,“你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个多么可怕的夜晚……几十个壮汉叠起柴山,把她绑在老柿树上,柴山已经泼上了清油,一见火就毕毕剥剥地烧了起来……那天,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样的夜晚,多么黑,多么冷啊!朕就伏在不远的青纱帐里,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受着火刑的烧烤……那红的、像血一样的火焰,那乌黑的、像乌鸦翅膀似的头发……她直到被烧死,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她那不断扭动的身子,却永远留在朕的记忆中……唉,二十来年,一晃就过去了……”
乔引娣是第二次听雍正说这个故事了。每一次听,都让她的心紧紧地揪成一团。她知道,皇上爱她、宠她并且痴情不二,就是因为她酷似死去的小福。
它很像是白杨树叶的哗哗声,但又像是一个死人的笑声,而且这笑声在这凄风冷月、深官商墙之内更显得阴森恐怖。突然,窗子上一阵乱响,就像是有人撒上了一把沙子似的。紧接着房檐下几只鸽子惊起,带着哨间飞到远处去了。在它们中间,雍正还似乎听到了怪笑一样的格格声。他腾地一下翻身坐了起来,冲着外面大声怒斥:“是朕让杀了你这个妖道的,你想怎样?别说你罪有应得,就是杀错了,你还能向朕讨还血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