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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先是笑着点头,能看出保养得当,脸色还很红润,然后又摇了摇头,一手抓着一个问道:“我外孙……我外孙是哪个?”

杨兴愣了,纪雨石也愣了。他险些从摇椅边滚下来:“姥姥您这玩笑可开大了啊,外孙当然是小石头了。”

“小石头……”老人全身没有动,只剩眨眼睛。外面的雨夹雪还在下着,云层厚厚积在天上,像一场慢无边界的黄昏。桂花的香在周边,敌不过室外的小雪珠。

“小石头是哪个?”老人问道,像是自己走在一座苏州园林里,迷了路,这辈子只能在拱顶、回廊和山水间游荡,再也出不来。

“姥姥?你不记得我了啊?”纪雨石一屁股坐在地上。阳光房飘了大雪,冷风全吹进来。不光是风,还夹着冰,劈开了老人和周围的世界。

杨兴比纪雨石清醒得快,反复咀嚼方才的对话,和老人的反应,他明白了。

“石头,师兄抱你起来,地上凉。”他弯下腰,却扶不起来他。

第 36 章、我送外卖养你

端来黑芝麻糊的杜阿姨坐实了杨兴的猜想, 阿兹海默综合症, 不可逆的。

“不可能,不可能啊, 走的时候我姥姥还好好的呢!”纪雨石不认命, “姥姥你再仔细看看我, 你仔细看啊,看我的脸, 我的眼睛, 仔细看看,我是纪雨石啊……现在是不是认出来了?认出来了吧?”

“谁是纪雨石啊?”老人有些着急了, 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别人, 认不出这些脸。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她又问, 然后径直去看杨兴,看别的人。她真的着急了,微微张开嘴,希望从别的人那里得到答案。

纪雨石吓倒了, 胡乱猜测着有可能的答案, 却刻意避开最有可能的那个。“我是……我是啊……不可能啊……”

我是您疼了十几年的大外孙, 从小没挨过打的宝贝疙瘩,说要赚钱带您回老家的小石头,一声不吭就出国的纪雨石啊。

“老人前两年还记着事呢,刚忘事的时候总发脾气,砸坏过好多东西,手机都砸了几个……”杜阿姨拿湿毛巾来, 给老人擦嘴角,“今天忘事越来越快,说过的话转脸就记不住了。现在老人容易犯懒,吃东西还行,暂时没出现什么困难。”

纪雨石跪在躺椅旁边,抓着姥姥的手摸自己的脸。空气静置成一道透明的墙,他穿不过去,那边的人再也过不来。

“怎么可能啊,姥姥她记性最好了!姥姥您再看看我,仔细点儿啊。您不是说我眼睛长得不像吗?现在看是不是就像了?我长开了,是不是就特像您了?再看看……看看,您不是还笑话小石头长得黑黢黢吗?我现在还没白回来呢,都赖姥爷,对吧?还有,还有您说……”

杨兴想把他搀起来:“石头起来了,地上凉。”

“我不起!”

“石头!”

“滚!我姥姥好着呢!怎么可能认不出来!”纪雨石挥起胳膊把人甩开,抓住一丝渺茫的希望,紧紧不放,“您现在想起来了吧?您不是说……说苏州老家的云片糕最出名吗,我今天没来得及买,下回、下回小石头一定听话,我再也不闯祸了,我再也不闯祸了。我下了学……天黑就回家,我再也不乱跑了。您看我啊,小石头都长这么高了,您说抱不动了,换我抱着您了。还有我……”

“石头!”杨兴拽着纪雨石的羽绒服帽子往后拎,感觉像拎着一个掉进冰窟窿里的人,全身都冻得硬邦邦的,拉不上来,自己一个劲儿往水底下沉去。

纪雨石拼命维系着最后的平静:“杨兴你别特么碰我,警告你啊,再拽我真急了!”

“你再把老人吓着了!”杨兴拧着眉,强硬地将人拽起来。他不想这么对纪雨石,特别是现在的纪雨石,生离死别的滋味他体验过。

“师兄……师兄啊,我……我起来了。”纪雨石大喘一声,才像从冰窟窿里爬出来,用极其狼狈的姿势从地上站起来。整个人全靠杨兴来扶着,根本站不稳。他只希望老人能给他一点反应,一点反应就行了。

姥姥的手腕上还戴着外孙买来的金镯子,眼里只有漠然和恐惧,还有说不出来的难过。她在难过,却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难过。因为她已经回去了,永远留在记忆里的苏州园林中,回了老家,关上了门。

老人受到惊吓需要静养,纪雨石只好带着杨兴先离开,再没说一句话。

杨兴知道他心里乱,陪他静静走。正好雨雪也停了,他替纪雨石拢一拢羽绒服,说:“帽子都给你拽歪了,劲儿还挺大。长这么大的个子了还是跟小孩儿一样,刚才还要打人呢。”

纪雨石把脸一低,还真闹上性子,打死不开口。他只感觉记忆是中断的,从怎么进去到怎么出来全忘干净。

老人先是笑着点头,能看出保养得当,脸色还很红润,然后又摇了摇头,一手抓着一个问道:“我外孙……我外孙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