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继子很优秀,哪一方面都足够优秀,优秀得叫他那么骄傲。
“知道?为什么会知道?”杨兴的声音开始变了,几乎维持不了稳定的声线,有些失态。这是他第一回主动走近继父,走近这个没能看透的男人。他老了,比记忆里不喜欢的样子老得多,是什么时候变老的呢?杨兴回忆一下,没有印象。
孩子越近,任开成越是紧张。可他不知道紧张的是怕继子看出来自己又买了微商的茶,还是又穿了土灰色的睡衣。
“你那年,偷偷偷偷、偷着回去了,我怕你找不回来,叫司机跟、跟着。”任开成只说出这一句来,可杨兴听到的全是几百句、几千句的话。
任开成当然知道孩子想回家,毕竟那年的小杨兴才10岁,还没学会长大这一套,什么都不再往脸上摆。这孩子很不喜欢自己,任开成头一回见面时候就明白,他想,要是自己换成他这么个漂亮小孩儿,恐怕也是不喜欢自己的。
毕竟自己长得很丑,很矮,很黑,和孩子的生父差了个十万八千里。任开成也很苦恼,但他没有办法啊,只能苦笑。长相身高这种事是上天注定,谁不希望好看些呢,可他偏偏没有啊。他只有京郊的地,又有些运气,才能娶到杨兴的妈妈啊。
对着镜子苦笑的时候,任开成发现自己连笑都不好看。
杨兴轻手轻脚地坐下,像坐在一个泥菩萨身边,清亮的眼睛叫不可思议的光芒占满,让他手心一阵发麻。
“你叫司机跟着我?”
跟着自己,那就一定跟到了爷爷的家。杨兴很聪明,再不可思议也没打断思考。“一直跟着?后来也都跟着?”
“是,是跟着、跟着你了。”任开成不想这时候苦笑,笑比哭难看说的就是自己这张老脸,“你还小那、那时候,我知知道桌上的钱是你拿、拿走的。”
他没有用偷,可杨兴懂,当时自己的行为就是偷。他偷了继父的钱打车回家,还偷了继父的钱养着弟弟。
一下子,好多好多事都明朗了。为什么他总能在家里找到散落的一百块,还以为是这男人老糊涂了,钱又太多,随手把钱扔在哪儿都忘个干净。杨兴那时还小,零花钱养不活一个弟弟,就靠这么每天在家找钱,翻翻柜子,愣是没发觉这些钱出现的理由。
他以为世界上嘴笨的男人,原来早就看清楚自己,还纵容了自己。
“那你跟着我去过吧?”杨兴的嗓子一下变得很干涩,好比翻印着一张陈旧的底片,他那么聪明,却又那么傻,错过了一把一把的关爱,只看到一把一把的钱,“你跟着我去过吧?”
任开成比谁都知道杨兴有多聪明。这个继子怕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学习从没让家里操过心,随便什么比赛只要他去就像内定了第一名。他想这孩子的智商一定是亲爸遗传,才这样出类拔萃,叫别人一辈子望尘莫及。
这个别人也包括了自己。
“去过、去过几回。”任开成的回答总是很简单,能用几个字说清楚绝不多说一个句子。他的眼神习惯性地躲杨兴,小时候孩子的目光还没这样锋利,越长大越像他的亲生父亲。
对那个男人,任开成有愧疚有悔意,只见过相片,但现在就像见了真人。杨兴母亲和他相识的时候还没离婚,任开成不敢说自己对她的家庭状况全然不知,俩人的离婚他有绝大部分责任。可她说离婚手续已经办好的那一刻他确实是喜悦的。
他从没得到过这样美丽的女人的垂青,哪怕明明知道是因为自己有钱。但是他又爱着她,说句很酸很酸的话,她说想要月亮,他也愿意努一把力试试去。任开成不敢把自己的感情形容为爱情,爱情太美好,是长得好看的人才有资格拥有的东西,是浪漫是般配,自己不配。
杨兴没有兴趣知道他和母亲的历史,小时候他很恨,越长大越懂那是上一辈的恩怨。他在意的,早就不是这些。
“你……是不是早就见过小光?”杨兴都不敢再问了,他很怕,怕继父点头说是。
任开成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尽力不让表情变得难看。“见过,他长得像像像、像你。”
“像……我?”杨兴的眉头紧得发疼,越不敢问越往深了问,“像我?”
“……像你啊。”任开成缓了一下,第一次当着杨兴的面,提了那个男人,“也也也、也像他,你们俩都、都都像,像你爸爸……”
“行了,别说了,真别说了。”说不清自己看不起任开成多少次,但这一次他看不起自己。他只能摆摆手,把一直昂着的脸垂下去,苦苦思索这句话的含义。
这算是一个小孩子最恶毒的心思,杨兴懂事很早,早就知道父母的离婚并不是继父的过错,生父的离世更和他扯不上关系。可他承受不住这股恨意,即便明白那个家迟早是要完蛋的,他仍旧把这股力量发泄似的投到了继父身上。
他的继子很优秀,哪一方面都足够优秀,优秀得叫他那么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