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玖依旧沉默无言。
“然后这三处又曾在秋后以防秋为名,要各地输送牛皮、牛筋,充当军资,而为此一事,前后各地累计发牛皮六七千张,又因为官家与都省俱有严令,有些州郡为输送军资无误,竟然私下直接逼迫百姓杀牛……”赵玖越是不吭声,李光越是不停。“还有大军开拔、屯驻,且不说各处军纪散漫,凌虐百姓,便是岳飞的御营前军军纪稍好,又怎么能真不扰民?大军前行,不要牲畜吗?之前梁山泊水军往黄河而去,都要数万百姓挖沟断桥的。大军屯驻不要占百姓土地吗?如草料等物在书册中不值许多钱,可集中一处,又怎么供应?还不是百姓自己筹措!”
赵玖还是不吭声,也殊无表情。
这下子,一口气喷完的李光方才冷静了些许……然后暗自懊丧。
话说,李纲罢相,李光身为这个派系的天然领头人,又做了御史中丞,却总是管不住自己脾气。如果说昔日李纲是习惯性居高临下般的‘孩视’赵官家,那么如今李光便是总忍不住自下而上的在官家身前‘坚持立场’了。
非止如此,李纲的三弟李经,年纪轻轻也跟这俩人学的一身坏脾气,动辄慷慨激昂。
只能说,怪不得这些人是至交、是兄弟了。
不过,和李纲当年没人敢劝不同,李光这里,他当时倔性子上来,当着官家的面,满堂文武未必敢掺和,可到私底下,还是有不少人会劝谏一二的。而李光李泰发本人也跟李纲李伯纪有些不同,他本人是愿意听人劝的,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存在,知道如今的官家权威已成,这么霸王硬上弓没好处……但性格如此,只要一上了殿,左右文武无数,官家在前,那啥啥就都忍不住了。
“官家。”
稍微在心中自责了片刻后,李光勉强收起了那种语气,继续恳切而对。“臣不是指责什么,眼下局面,确系要供养军队为先,之前御营编制,此时维系水军,臣都是一力赞同的。臣只是想提醒官家,天下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凡事也不能只看表面。之前靖康之变,去年、前年战乱,如今又要供养各处兵马,河南民力早已经枯竭。此时三十万贯钱,说多不多,只是一时缺转圜而已,春耕后南方钱粮送来,到底是能过去的。但说少也不少,一旦强行在河南地索取,怕是要让百姓苦不堪言,继而维持不住的。”
言至于此,殿中终于开始有骚动之态,很显然有人要表态赞同,有人要表态反对,而一直没吭声的首相吕好问也准备适时出言缓和一下气氛了。
“李卿所言甚是。”
不过,就在这时,端坐在御座中的赵玖终于开口,但却有些出乎殿中部分人意料。“养兵的事情,朕还是有些失于天真了,但大局如此,只能劝大家相忍为国。”
天真,语出《庄子》,算是个好词,但赵官家用在这里,虽说有遮掩之意,却也有认错的趋势了。
故此,非止是李光微怔,便是原本骚动一时的殿内也陡然安静下来。
“这件事,朕有几句话。”赵玖继续缓缓言道。“其一,张荣及其部有大功,绝不可能只给一个旗子做奖赏,这三十万贯必须要给,而且要尽快、极速、足量,不得有任何怠慢和缺失,否则莫说朝廷信誉,便是酿成军变也不能怪罪谁。”
这是早就议论过的言语,故此殿中并无言语。
“其二,便是御营中军这次没有战功,也不好擅自更改他们的军饷,更不必想着从其余几处帅臣行司那里挪借,否则朝廷在军中好不容易建起来的一点信誉还是要出问题。”
这下子,殿中陡然一乱,因为听赵官家这意思,好像要全力给军士发饷,却要朝中官吏尽数取用交子一般?!
照理说,大家身为文臣,身为国家大臣,似乎是该为国家分忧。
可问题在于,东京城和河南地区的官吏可不只是殿上这些大官,还有许多低阶官吏,这三十万贯,便是交子,全捱到大家身上的话,大冬天的,岂不是要一些人真喝西北风?
而且便是殿上之人,也有真穷的好不好?
这如何能忍?
“其三,”赵玖抢在众人之前,继续扬声以对。“诸位臣工,不说那些随行在辗转飘零之人了,只是寻常就任的,也经历了几次战乱,无疑都是忠谨之臣,却只让他们一直半俸……如今国家只是一时困难,又不是之前那般山穷水尽,再让他们来填这个窟窿,朕就是真没良心了。”
殿中气氛如潮水一般,时涌时落。
“其四,诚如李中丞谏言,百姓疲乏,民力已空……上次加税朕心中便已经郁郁不堪了,这次如何能再向百姓口中夺食?”
此言既出,殿中各人心中反应不一,有人是明显有些不解,而有人则不免心中冷笑……这官家说的那么好听,说到最后不还是要用许相公先挪借、再发交子,然后大家一起均分交子的手段?
绕了半天,除了说一套好话,显得自己又是为国家,又是怜惜百姓的,却不免半点用处都无。
“汪相公,你将今日李中丞奏上整理出来,明发给各路帅臣;然后吕相公、许相公,你二人整饬一下交子之事,做好准备,但不到最后,不要发出来……今日到此为止,朕且去尽量想想法子。”赵玖继续言道,却是甫一说完便一刻不停,直接转身下殿去了。
只能说,果然如所有人想的那般,真金白银的困难摆在那里,赵官家最后也只能赞成了交子之事,只是多了点对帅臣们的提点罢了。
而最后官家走的如此匆忙,也有些像是逃避之态。
当场无话,众人相互呼唤,成群结队,各自散去。
毕竟,朝廷此番困难固然头疼,却也只是小疾,是大胜之下的某种幸福烦恼,莫说对大局,便是对财政而言,也只是一时的困难。而眼下,年关将至,东京城又在大胜后顺势开城,一面缓缓修桥填沟,一面却又渐渐热闹起来。
万事都拦不住过年的。
今日事,说不得只是年节桌上几句谈资罢了。
其余人且不提,只说殿中侍御史万俟卨下了朝,先回到家中,闭门坐了半日,临到傍晚方才与近来才入京的老妻打声招呼,又遣了常随往‘自家极亲切的长辈’汪叔詹汪府上递了一个书帖,说今日想见一见汪叔詹的亲家赵皇叔,然后便兀自一人骑了驴子出门去了。
然而,这厮出得门来,却居然先去寻在东京城孤单一人的御营副都统曲端,眼见着曲端当面应许,并骑着那匹如今已经闻名东亚的铁象出来,二人一前一后,这才往‘自家极亲切的长辈’汪叔詹那里而去。
汪叔詹家里是歙州大户。
东京局势稳定后,一面是北地逃亡官员和出身贫苦官员一穷二白,一面是南方,尤其是淮河以南出身的豪门官员财富未曾少过两分……而身为官家身前红人,最近又做到殿中侍御史如此清贵职务的万俟卨又是万万不肯随意贪污的,那想要蹭吃蹭喝,享受一下生活,便不免常常往此处而来。
倒是曲端……此人中了进士及第后,少见在殿上出言惹事,倒是被许多人误以为他改了性子,又得了圣宠,所以常常被刻意拉拢过,唯独这厮离了官家身前,依旧平素嘴臭,死性不改,倒显得让人为难。
譬如汪叔詹这里,其实早早被他当面指桑骂桑过几次,说什么汪叔詹一意谋私,只把做官当做官,又说人家儿子汪若海,只把一个当日靖康中《请立赵氏子孙书》为晋身根本,素无其他成绩,而便是那个什么书,说不得也只是时候偷学人家秦桧、马伸、张叔夜做的伪书云云……
几次三番之后,便是汪叔詹这种人也不敢来招惹此人了。
而大过年的,这万俟元忠今日居然又把这位能文能武的曲大专门唤过去,也不知道是存了什么心思?
果然,入得门来,汪氏父子也好,还有此番专门被邀请来的汪氏姻亲对家,大宗正赵士??父子,见到万俟卨都挺高兴,待见到曲大,却又纷纷色变,偏偏这两家都是要脸的,也不好大过年的赶人,便只能硬着头皮开宴。
汪府上诸人,也就是基本上算寄居岳丈家的胡闳休算是保持了镇定……这是因为曲端最多说他纸上谈兵,没那么诛心。
众人坐定,大宗正与汪老爷子一左一右端坐在上,万俟卨、曲端居其左,赵不凡、汪若海、胡闳休三个异性姻亲兄弟居其右,正下方无人……乃是标准的亲近家宴,但气氛却格外诡异。
不过,幸亏有万俟卨,这位殿中侍御史言语随意,左右逢源,先是举杯贺朝廷胜,再祝了在座两位长辈寿,又论了一番往后局面,说了说几个小辈将来前途,到底是让酒宴气氛渐渐起来。
而酒过三巡,也救了三五次场后,万俟元忠忽然将今日小朝会上的事情小问题大约说了一遍,引得赵、汪这些身份贵重却没资格参与的老政治家们一时侧耳倾听。
“官家难啊!”
万俟卨一语既罢,便自己先定了基调。“今日之论,若是传出去,不知道的人怕是会说,官家一力只说好话,却半点用都无,还是落到让其他人补亏空。但你我岂能不知,官家清苦如斯,延福宫半点多余钱粮都未转入,各地贡物也都罢免,便是两位贵妃体面,也居然全靠家中帮衬……若论补亏空,官家已经先自己赤贫着去补了。”
闻得此言,赵汪胡等人尚未来得及感叹,那边曲端便又蹙起眉来:“元忠兄,你为官家不平我能懂,但殿上之论焉能拿到这里来说?这些人须有几个有资格参与军国重事的?若事情传出去,因为交子闹出风波来,岂不是你我的罪过?”
几个年轻人且不提,赵皇叔和汪叔詹这对德高望重的亲家却是一时满脸通红,偏偏又实在是不好驳斥。
“曲大,这就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别人畏惧曲端,万俟卨如何会惧,他当即板起脸来再行驳斥。“此处须有赵皇叔在此,这是国家元勋,宗室重臣,本该知晓始末,而如汪叔父这种道德楷模,便是知道了也会国家着想,怎么会私下传播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得有人知道要发交子,趁机放贷囤钱,为富不仁呢?”曲端脱口而出。